天亮前有一只大鸟的翅膀掠过驻地,随后便落了薄薄的雾下来,丹若收回系风剑,致营中一点风丝都无,白茫茫一片直到晌午才散尽。
萧埆坐在帐前,帝姬从帘布的缝隙里看到了他,他的额发湿漉漉的,黑发贴在脸颊两侧,想来他没有去躲雨,就这样在这里待了一夜。
“为何要这样呢?”她没再看门外,
“我们该走了,帝姬大人,聖人们派鸟雀传过音了。”丹若为她梳理好头发后说,
“我这才入世一日。”帝姬有些不满,但聖人们严厉,她便没再问询,
萧榆还没醒,她有些话想说,“再等等吧,等她醒来。”
“聖人真的在催了,大人。”丹若垂眸,很纠结的样子。
帝姬叹了口气,随后轻轻将手覆上萧榆的额头,“萧女公子,无论你要做的事情是对是错,我都将以神的身份起誓,佑你平安无虞。”
她抬起手时,一尾赤红锦鲤,游入萧榆的眉间。
三位仙子摇身化作鸟雀,从窗口飞走,晨风吹散雾气,天边大亮。
“帝姬大人。”无霄阁游廊前,云压雁把玩着扇子,不时看向她说,“你不该保佑那个凡人的,衔缘仙君算过了,她本该于亡命于一场毫无胜算的刺杀中。”他折扇一展,宫阙内清明了许多,
帝姬扬扬手,“别把霞扃雾锁飘过来,我要赏月的。”
话音刚落,便有两位仙官提着宝剑进了宫阙,“帝姬大人,请往太微垣。”
云压雁站了起来,立在她身侧,“什么紧要的事情得帝姬亲自去不可?”
“帝君没有交代。”其中一位仙官仪态平静地说,帝姬提起霄炉剑,“罢了,正好给帝君还剑。”
她刚刚踏入太微垣,便被强大的仙力拉倒,直直跪了下去,走道两侧站满了聖人,每一双眼睛都看着她,走道的尽头端坐着一位威严的仙君,他的目光投向了她,“杓。”
“帝君,孩儿犯错了吗?”帝姬毫无畏惧之色,和天帝对视着,一位聖人站了出来,“帝姬做得好啊。”
“好得应押入朔方天地。”
“不如关到妄虚城那里,让那位管教管教她?”又一位圣人说,
“帝姬进妄虚跟回家一样,怎么能让她回那里,万万不可,还是押到朔方天地中去,关个七七四十九天罢。”最先说话的圣人怒目看她,“杓,你可记得?”
“不可窥探凡人命格,不可改动凡人命数。”她始终抬着头,只看着坐在最高处的帝君,
“孩子,你知错了吗?”帝君抬手,霄炉金鸣一声,从帝姬身侧飞向了他。
“孩儿不知。”
她不认错,她心里知道天道无情,不会偏袒向任何一方,她在天道下长成,时而无情时而有情,仅下界一趟就私心昭昭,任哪个仙人听了都要判她无道。
“那萧氏青年说帝王是昏君,可你连他的国土都没踏入怎么就认定他是便是个荒淫无道的君王?这便是其一,轻信他人,你可有想过倘若他真是昏君,天道会不降下神罚吗?”
“偷盗者有罪,窃国者罪上加罪,孩儿不认。”她垂下眼睫,一时间眼睛竟不知看向哪里,竟然什么都瞒不过他吗?可还是顶嘴反驳他。
“那其二,萧氏少女称自己将行刺杀之事,你非但没有阻拦,反而护佑她,她大仇得报本是好事,可人的杀心是收不住的,你可曾想过日后她真的会什么恶都不做吗?若她作恶了又该如何呢?她仍旧会在你的荫庇之下安然,世人皆苦而你又太过仁慈。”
“……孩儿知罪。”她想起裘氅上的明月和鲤鱼,金红两色绣线交杂在黯淡的烛光下,而烛光照亮的却是是小鱼娘子下定决心的眼眸。
“再有,你无意之中改变了凡人的命格,那青年本该早早战死,如今,竟有龙气聚在他身侧了。”
众聖人哗然,似乎才知道此事的样子,
“帝姬是苍龙所指,天命所归,想来是她的龙气影响到他了,她年纪尚小,都是无心之举,请帝君三思。”又一位聖人站出来说,不过不同于其他人,他展臂挡在了帝姬面前。
“衔缘仙君……”帝姬看向身前的长胡子老头,身边飞着一群鸟雀,其中几只嘴里衔着一条细细的从他手中引出来的金线。
“仙君莫再为她求情了,犯错便要认错,不要辜负长生,更不要辜负天道,今日罚帝姬入朔方天地,以儆效尤。”
帝君从座上扔下一片花瓣,霎时间数不清的花瓣将帝姬包围,最后一阵风吹来,花瓣消散干净,帝姬也没了踪影,原来早就乖乖听话,被他收入了袖中,落入了朔方天地。
朔方天地是按人间的时辰过的,五年七年对仙来说不过瞬息,而对人来讲却又是说长也长也长说短也短,对天廷来说是禁足十天,可在这里又是实实在在的十年,这时间漫长到能够让很多事情发生改变,能让少年人变得老派,让老派的人尤甚古板。
帝姬席地而坐,守在一朵小花前,它即是此间天地的“光阴”,花开为日,合为夜,但此时她正要上手去揪它的花瓣,
“逆女。”天帝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拿霄炉剑拍开了她的手,
“帝君。”她掌心里正躺着一片,帝君看了一眼就心头大跳,“那是仙君的一部分,快拼回去!”
“哪位仙君?”
“自然是掌管花木开合的仙君。”
帝姬眼皮跳了跳,不过已无法再将花瓣拼凑回去了。
“这位小仙君下凡游历去了,留下本体在这儿,一时没看住你,你竟拔了他的花瓣啊。”帝君眉头紧锁,
“什么小仙君,转世投胎了吗!叫什么?是何方人士?”
“不叫萧埆也不叫萧榆。”帝君弯身,“回妄虚时,帮我把这个带给她。”他手心里躺着三枚铜钱。
“不用蹲大牢了?”帝姬接过,揣进袖子里,对面的天帝缓缓摇头,帮她额发捋顺,“圣人们预见萧埆年后便会篡位夺权,祸因你起,人便由你杀,莫再犯错了,孩子。”
“那干脆我留下当皇上好了,妄虚我不去了。”她从袖子里摸出铜钱塞回帝君手里,“自己去给她,”
天帝又塞回给她,眼神清亮毫无托人办事之色,“……求求你了,”
“啊,‘仙应舍弃爱恨痴嗔,守护好凡人代代相承的爱愿和信念,方为大道。’”帝姬话里带着嘲弄,铜钱碰撞,发出清脆好听的声音。
帝君没理,只垂眸看着她道,“你若去杀他”,他指尖一点,“聖人们答应本君了,事成之后,他们会给你宝剑的线索。”
他伏在帝姬耳边,轻声说,“杓儿自己的宝剑。”
她眼皮跳了跳,心里霎时只剩个字,“宝剑。”
“我去。”几乎是脱口而出,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带人头回来。”帝君拍了拍她的脑袋,转身便消失不见,毕竟是他袖中的天地,刚才只不过是他的一缕神识。
宝剑啊,她躺在了花旁边,心里在想些什么,那么多的仙人都在铸剑台问到了宝剑,唯独她没有,朔方中杳霭流玉,她张开手指从缝隙里看那些流动的云雾,她想到了从前,那时候的自己就是和云雾一样的存在,帝君下鬼都时,与鬼都的王姬相爱,三日三夜后,两人仙魂汇聚,立下忠心誓言,汇聚的仙气凝练在鬼都妄虚上空,一百年后,仙气里诞生了精灵,她就在这笼罩了鬼都一百年的云雾里悠游,所有的鬼都得仰头看着她,如同臣服一般,又过了一百年,精灵炼成了□□,王姬终于将她从仙气里接引出来,
妄虚的鬼说,这是仙人的孩子,
天上的仙说,这是妄虚的鬼魅。
王姬和帝君都摸着她的脑袋,她说,这是鬼都的新王,他说,这是天廷的帝姬,
龙气啊,衔缘仙君轻轻一点她的额头,
“百年之后,你的师尊才能降世呢。”
于是,她就住在无霄阁,这处楼阁,上是天廷碎琼乱玉,下是妄虚鬼月花影。
到了问剑的年纪,一个叫云压雁的少年告诉她,你没有师尊,不能上铸剑台问剑,就算强登铸剑台,江河也不会回应你的。
可她的师尊,还没降世。
“一定要师尊吗,就算有师尊,师尊也不一定打得过我啊!真是无礼!怎么偏我没有宝剑!”
王姬拍拍她的手,孩子,帝君立下这样的规则其实是想给你一个名正言顺的仙人身份,那样你便可继承他的大业了。
“当帝君不好吗?”王姬为她梳理她漫长的黑发,她枕在她的膝上。
风卷残叶之声,帝姬慢慢睁开双眼,朔方天地里不知何时,起了很大的风,将她眼前的云雾吹了个干净,她坐起身来,环视四周,忽地从眼前的虚空里落下片片妖冶的花瓣来,
起初只是一两片,稀稀落落。后愈来愈密,都到了能够遮挡视线的程度,这些花瓣绕着她飞,像是在试探她,帝姬抓住了一把,但这些花却都如同活了一样,从她手心里挣扎着飞走了。
最后所有的这些花都凝聚在一起,像是一堵墙一样,她抬手轻轻触碰,聚在她掌下的反而更多更密。她十分嫌弃地收回手掌,刚刚不是还在挣扎吗……对花瓣莫名生出厌恶,“云压雁,杀,”
刺眼的霞光,从天地外照耀进来,顺着光进来的,还有一只巨大的鸟类,他翅膀洁白,尾羽纤长,仅是擦着这堵花墙飞过,面前活物一样的墙面就瞬间分崩离析,
光也崩散开来,化成细细的光点,从上方细碎地落下,那只白鸟也跟着光一起消散了。这只是云压雁的一缕神识罢了,帝姬召唤他,只要是在天廷上,哪怕犯天规戒律他也要闯进去。不过,许是帝君纵容,事后也没人罚他。
帝姬眼前只剩下一座碎花摞成的坟包。她伸手去拨弄这堆,发现原来是那司掌花木开合的仙君在作妖。
“莫碰本君!”从“坟”里爬出来一个人,是个小仙官呢,
他伏在地上斜眼看她,“是你!你这妖类!胆敢毁我仙身……你……”他越说越没底气,许是刚从人间火急火燎赶回来的缘故,乍看这样姿容昳丽的仙子竟有些不好意思,
面前人黑发如同绸缎一般,快要将她整个人都包裹起来,只是一眼,他便也被裹挟在她不谙世事的眸光里,他紧忙摇头,这鬼魅!这凡心!
他捂着心口站了起来。心脏,要冲破肺腑一般,带着全身的经脉搏动。
帝姬十分淡然地开口,“我认得你。”
“你是那个被我射下马的凡人,你竟然是仙人?”
这小仙官登时没有了扭捏之态,只觉怒火烧膛,不禁对她道,“竟是你暗中放冷箭,小人行径。”
帝姬没理,只是轻轻张口道,“云压……”
小仙官不再多说,那大鸟到底是妖是鬼是仙,总之不管是什么,实在是他的天敌啊,于是只能转说,“不过本君在那世凡尘的寿命已尽,回来也是正好了。”
帝姬忽地想起什么,“你怎么就寿尽了?”
仙官盘腿坐在她对面,朔方天地中忽有了很细小的雨声,“听到了吗,是臣民们在哭呢。”
帝姬也坐了下来,竖起耳朵细听,可怎么听都觉得是雨声,她摇头,仙官笑了,“你果然没有历过几次人间啊。”
“罢了”他又说,“只可惜萧氏子,前朝余孽啊,不过他也快登基了,倒算是个王,我战败被俘,他手下的人捆了我绑在柱子上,还催他拿箭射杀我,”
帝姬眉头紧皱,追问说,他真杀你了?
仙官笑骂萧郎,说他必定是不敢杀人,竟割断了箭弦。
帝姬舒了一口气,只是这人不依旧是回了天廷了吗?他们终究是杀了俘虏啊。
“哈,非也,”这仙官似乎能听到心声一般,又说道,“他钦佩本君的才能,想留下本君,但本君当着他的面自尽了,哪怕是我们的王朝只有片刻的清明,但那也是我们的王朝,我会和它一起生灭。”
“你倒是刚烈。”帝姬还想问他许多事,但他摆手,太累了歇歇再和你说。说罢便躺进花里酣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