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姬本该从朔方里离开,但想从这仙官嘴里探听凡尘的消息,就一直坐在离他很远的地方看在身边落了一圈的花瓣,她捡了一片放在眼前,细细看这是什么树上掉下来的花,
不认得,天廷不曾生长过这类花木。
“是林檎花,坐的果子好吃。”那仙官翻身坐了起来,朝她道。
“凡是我碰过的花,都会为我所用。”他手指一勾,那些妖冶又细碎的花片游龙一般,飞向了他,绕在他身侧,“我在人间触摸过它们。”
“请教仙君尊名?”
“晏烹茶,不过仙子们叫我浣花仙君,你呢,你是哪个宫阙的仙子?犯什么错了竟要被关到这里?”
“我么,是帝君和妄虚王姬的女儿,并不是仙子……”帝姬张口没说几个字,就又闭上了嘴,有些丢人,两界皆知她是奇才,没承想她竟也有被关到朔方的一天。
晏烹茶盯着她变红的耳朵,“我说怎么射得那么准,原来是你啊,杓大人,是小仙眼拙了。”
“无妨……”
“你心不在焉的,在想那个萧氏子啊?”晏烹茶挑眉问她,
帝姬摇头,“他阿妹如何了?”
晏烹茶竟摇了摇头,“什么阿妹?没听说过,不过……我倒是知道他有个姊姊。”
“咦?怎么会,年长他的只有太子萧璃了。”
他挡面笑了笑,“正是太子殿下啊。”
她疑惑地嗯了一声,晏烹茶挥袖,身边的花瓣凝聚起来,“看地上的花影便好。”
帝姬低头,目光追随着浅淡的花影,那分明是一位女子的身形,她拨弄着无数落花汇成的河流,忽然间一跃而下,像鱼一样,游进了花影深处,再上岸时,她已换上了男子的装束,往宫殿里走去,里面端坐着帝后二人,
无数浅色的风,吹向她的脸,
她伏在帝后膝边,两人摸着她的头发,落下绯红的花泪。
晏烹茶合起掌心,花瓣游回他身边,“明白了吗?萧璃她,”他苦笑了一下,“没有自己的人生,她就是太子啊。”
帝姬摩挲着一片花瓣,“那……她是在替萧埆做太子……”
晏烹茶脸上带着气恼的神色,“多么忤逆天道的行径啊,萧璃没有一刻是在为自己活。”他冷笑一声,花瓣逃命般四散开来。
“仙君与萧璃相熟?”
“我初入尘世,便被当成了女子选做了她的太子妃呢。”
帝姬稍微坐正了些,看起来波澜不惊,但是漆黑的双瞳震颤了一瞬,她假装漫不经心地打量了一遍晏烹茶的长相,他确实有些女相,美得雌雄莫辨,或许是因为仙人面部白净的加上他又有一双清丽的眼睛吧,眼尾上扬,甚至带着些桃花颜色,看着确实妩媚一些,不愧是万万千千花都听令的浣花仙君。
晏烹茶察觉到她的目光,轻咳了一声,“所以我去从军了!我怎么会当她的太子妃!”
“啊?可是萧氏小妹阿榆也在军中啊。”
“……”
帝姬见他不说话,就托着脸,看向别处,她尚不能从此方天地出去,得等萧埆登基之后再去刺杀他,不然她会给人间带来太多变数。
“萧璃现在怎么样?”
“可能已经得知将军自刎于敌营的消息了吧,你猜她是悲是喜?”晏烹茶自斟了一杯,
悲定情之人命丧黄泉,还是喜故国将复大仇得报呢?
帝姬想着,或许都有吧,
晏烹茶连饮几杯,不出意外地醉倒了。
帝姬的目光跟着他手里的酒杯一起,落倒了地上,摔得七零八落。
再抬头时只见他又哭又笑,对着不存在的花影说话。
动情了的仙人呢,怪不得会醉。
“听说杓大人在寻找宝剑?我倒是有一些线索,或可助你成仙。”
“我本就是仙人,宝剑不过是装饰之物。”帝姬漫不经心地回答他,这个人醉成这样,会说真话吗?
晏烹茶轻笑了一声,他抚摸着自己的花身说,“那我听闻的线索只好说给帝君听,当个消遣了。”
帝姬有些犹豫,“……那不妨与我说说?”
他又卖起关子来,“欸,帝姬急什么,你若是想听,我可是有一个条件的。”
帝姬表示说来听听,天上地下,还没有什么是她给不了的。
“不知小仙可否用这条线索……换萧璃生。”晏烹茶又喝了一口酒,十分淡然地说道,仿佛这话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一样。
他……哭了?花瓣又聚在他身边,汇成一条大蛟的样子,帝姬想起了上一个求她的人,是萧榆呢,只是不知现在小鱼娘子如何了。
“人间种种皆有定数,仙君看我的处境不就明白了吗?况光阴于我们而言本并无意义,而这处天地却偏偏用光阴罚仙,千年百年,你在这处久了不肯离开,而这种监禁恰恰只会让人徒生凡心吧。”
“这里不好吗…….”晏烹茶扶着花杖站了起来,“杓大人,这里像人间一样,不是吗?只是凡尘俗世更加诱人,它们诱来蜂群,开花结果,我不过是……爱上了其中一颗而已。”
花瓣缠绕在他身侧,帝姬无言,异界人间,真有那么多的爱愿?“你该回天廷了,不应继续在此处流连,天廷光阴不过瞬息,你回去瑶池醒酒的功夫,她便已然容颜衰老了,那你还会爱她吗?你一直留在朔方,便是不舍得她这样的人消弭,不过你也别担心,她只要进了妄虚,我便能为你找到她,到时你可接引她升仙,不过不知帝君是否能认可她的功绩,允她做位仙君了。”
“你真正爱人便会明白了,杓大人,你根本没有过爱,你不信爱,”晏烹茶嗤笑了一声,“不信爱的仙人,何以守护无限传承的爱愿,何以听懂俗世的祈祷?何以尊重他们的信念?何以赐予他们祝福?你会什么呢?鬼魅只会设下阻挠人的陷阱,叫人一不留神就掉进他们精心谋划的混乱之中,而让人丧失自己的信念,日渐颓废消沉。”
帝姬手指微挑,晏烹茶身边的花竟然回旋逆转,飞向了她,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而帝姬却十分从容地说,“那你是在觉得,我刚刚的话是为你设下的陷阱了?仙君若是这样想,那本君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
“你怎么做到的!”他又掐诀,可是花瓣们叛变了一样。
帝姬放下手,它们又回到他身边,“得罪了仙君,我看过的术法,也都会为我所用。”
他颓然坐在地上,长发拖到了地上,沾满了林檎花。
“仙君说我不信爱,”帝姬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花瓣,无数飞花,自朔方上空纷纷落下,“可你要知道,真正的爱愿,真正的信念……”
飞花汇成溪流河海,如同那条衔接了人间与天上的澒洞江河,它一端奔流在滚滚红尘,多少英雄抛泪撒血其中,多少美人照影借水观月;一端脉动在无情天道广寒宫苦,仙娥宝鉴照她怀中手中心中七尺长剑,舍俗世守天道,人间种种爱愿信念充斥江河,天上仙子又怎会不知?可是江河……
“从来都是寂静的。”天地间的气息似乎都在她的指尖流转。
“我会理解你说的爱愿,萧璃会不会活,就要看她自己想不想活,我可以试着救她,不过,真正能救她的人,其实只有她自己。”帝姬话落转身离开朔方,丝毫没有犹豫,晏烹茶愣在了解原地,
她……竟然答应了……?
“杓大人!”他在她身后喊她,可是她并没有回头,仙袂飘摇在浓雾之中,万道霞光拨云穿雾,毫不吝啬地倾泻在她身上,晏烹茶突然觉得很羞愧,仙人,不就该是这样吗?
朔方外,丹若和青棠两位仙子端正地立在一旁,云压雁倚在长剑上,略微施了个术法,朔方出口天光乍泄,帝姬大人满身花瓣地从里面跃了出来,此方天地入口在帝君袖中,出口却在紫薇垣外的琼花林里,不过仍是在帝君的居所里。
“帝姬大人。”丹若引来一阵风,将她身上的花轻轻拂落。
“随我入世。”她抛下一句话,便往人间天上共衔接的江河走去。
余下三人对视一眼,云压雁轻轻摇头道“帝姬大人什么时候学会摆架子了?”
帝姬背对着他们站着,一句话都没言语,风吹起琼花,白茫茫一片几乎将她和他们隔绝开来,帝君和王姬给了她的尊贵的身份,天道赐予了她令人感叹的天分,而她一日不明白那些藏在纷纷琼花之下的是什么,便一日不能守护天道。
不能守护天道,又怎么会被众仙认可呢?
她就是想当两界之主,野心从来不会让她觉得难以开口。
云压雁脚步轻移,袖子被风鼓动,在他身侧静静地翻飞,他面容平静地看着她道,“我不会陪你入世。”
帝姬抬起眼眸,有亮闪闪的泪花在其中翻涌,她看到云压雁的眼神躲闪了一下,“为何?”
捻着羽扇的仙君轻轻摇了摇扇柄,轻轻地说,“我可是流霞仙君,你当我没有我的事要做?”
帝姬笑了,似乎是觉得云压雁就该是这样,“那我杀萧埆的时候,流霞仙君记得为我降下一场浓雾啊,这样我脱身也方便些。”
云压雁只是看着她。
青棠欲谏,丹若无言。
两把白玉双生剑微微颤抖,玉石碰撞时,两人对视一眼,
“我二人仍愿随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