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生

    缓慢地眨眨眼,那只手就随马车一同消失在了视野中,仿佛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

    少年眼睛亮了亮,余光扫见头顶青白的天空,轻轻嗅了下。

    要下雨了。

    ……

    马车咬着时辰,一路疾驰到宅院前。

    古旧的红色漆门向内打开,檐下悬吊着几只灯笼,闪烁出昏黄的光,在这惨淡的墙壁上投下深深浅浅的菱形格子影儿来。向内瞧去,层叠繁复的回廊掩住了视线,却更引人遐思。几只雀儿从梁上探头探脑,叽叽喳喳地瞧着生人。蜜褐色匾上不多不少,落三个描金大字——

    而已居。

    说是“而已居”,其实西城的人平素都叫它“小孟府”。西城孟家是有名的商户,除了西市边上常住的居所外,还有这一处别院,因此得了这名字。提到这孟家,就不得不提他家的来头。孟家本从祖上十八代起便是草寇,谁知到祖上三代时突然转了性,开始做些本分买卖,也积攒了些银钱,生意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今年家中子弟又中了进士,任了此地县丞,可谓时来运转,如日中天,令人艳羡不已。

    “到了么?”

    “是,叔父。”回答的人不卑不亢,温和沉郁。

    车帘一动,探出一双白净的手来,掀开了帷幔。顺着手往上,一截清瘦的腕骨掩在皦玉色素软缎袍袖下,明明是这样素净的衣裳,没有任何繁杂的纹饰,竟比不过这个雪一样的人半分干净。乌黑的发披散着,随着弯腰的动作在胸前泻落,轻轻垂荡。微微弓着的肩颈线条延伸上齐整领口,再往上,清瘦的下颔,细长得恰到好处的一双柳叶眼,含霜带雪,风流蕴藉。非要评说这姿容气派,称不得再世潘安,却当得起“干净”二字。

    是了,若把这样貌形容,没有别的词儿,任谁见了都是二字——干净。

    这样干净的一个人,好像淡淡的皮肤下,也覆着一层雪似的,从雪色里透出些血色来。

    他低垂着眼,袖手立在车旁,活生生一抹月牙儿。

    月牙儿向前挪几步,衣摆被风轻轻掀起了些,云一样流动翻飞在昏暗的光中。

    马车进了院子,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最后停在一片昏暗中。这里的人事先吩咐过,没有灯,看什么眼前都蒙着一层纱。

    马车吱呀轻响,戴斗笠的人从车里步出,有人上前扶,晏生摆摆手。他侧过身,让那人扶着自己慢慢下车。

    “大人吩咐,他还有些琐事要处理,天色已晚,请晏公子先安置了,有事明日再议。”

    晏生颔首。

    有人立刻引他们去歇息。天上的月光浅浅洒到人间这一隅,庭下如积水空明,脚步无声,只听见风穿过枝叶间沙沙的声响。

    笕州晏家本是书香门第,早已仙去的晏老太爷也是笕州首屈一指的人物。晏家人丁单薄,晏老太爷是嫡出,还有一个庶妹,嫁于兆州孟家,也就是如今的孟家太夫人。晏老太爷这人酸得很,宁死不入仕。一生娶了无数个妾室,所出却寥寥无几,个中缘由不明,一生膝下只两个儿子,这便是晏生他爹和叔父,皆是晏大夫人所出。

    只因前些日子笕州父母官请晏生他爹写账——“写”账和“记”账不同,此番事宜本由胥吏来办,可这其中有许多复杂腌臜门路是正经人办不了的,于是那官爷便请了这一远近闻名的晏弃泊,结果人家不仅没答应,还回了首诗骂他,其中有一句不知怎么传开来,笕州妇孺皆知:

    “宦海易沉浮,州官叹无渡。”

    州官的确“贪无度”,可晏弃泊如此讥讽,就十分不知天高地厚了。晏家又不是什么世家大族,手中无钱,朝中无友。果然,不出一月,晏弃泊就被打了二十杖,回家后一口气没上来,竟就这样死了。晏家也随随便便被扣了个含含糊糊的罪名,抄了个底朝天。

    本就不多的人死的死残的残,晏家元气大伤,老一辈的只剩下晏生的叔父晏弃永,而小一辈中,除了晏弃泊之子晏生还大些,待人接物也十分得体之外,还有一个整日只管吟诗作赋、清谈静坐的弟弟。笕州眼见着是待不下去了,这才来了西城拜访孟家这个正花红百日的亲戚。

    晏生是笕州有名的神童,五岁能作诗,七岁能作赋,年方十五便写了一篇《烂柯赋》,竟在宫内传唱开来,惊动了当今圣上。又因当年科考中了进士,特准他进翰林院读书,做了翰林学士,待人接物十分得体。

    年少成名,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可谁知伴君如伴虎,前些日子不知为何引得皇帝震怒,被贬到西城这边远之地,一朝跌落尘泥中。

    关上门,晏生终于放下些心来。十几日的舟车劳顿让他有些疲乏,很快便入了梦。

    ……

    月光落在他身上,如有实质。起初是轻轻的抚摸,凉意从心底泛上来,冷得他有些抖。后来又逐渐滚烫,热得他想拉开衣襟,虽然在梦里也知道这于礼不合。一冷一热间,他猛地睁开眼。

    渴。

    好渴。

    他无声地叹口气,将寝衣松开些,然后就去够桌上的瓷杯。

    他刚动手指,不经意的向窗边看去,呼吸一顿——

    有个人影落在窗纸上。

    不,准确的说,是半个人影。

    真的是半个人影。另一半仿佛被生生砍断了,抛掉了,凭空消失了。

    他皱起眉,心下明了,却有些疑惑。

    这一路明枪暗箭也挡了不少,可这么装神弄鬼的还是第一个。

    这场面诡异得很,与往常相同的是,他并不感到害怕;而与往常不同的是,他不仅不感到害怕,反倒像马上要见到一位故人那样,有种隐秘的期、待。

    这感觉太奇怪了。

    窗外的影子没动,窗里的晏生也没动。房中寂静,连呼吸声都不闻。

    时间仿佛停滞了。

    过了很久很久,晏生看见那影子动了,慢慢离开了窗前。他依然没有动。

    片刻后,听见门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

    “……”

    他坐得笔直,像入了定的和尚。

    门“吱呀”轻响。

    有人进来了。

    他依然不动,不动声色地捏紧了袖中软剑,暗处一双眸子染上杀意,静静等待时机。

    一步、两步、三步。

    “啪!”

    他的剑在空中弹出,刺了个空。剑尖却仿佛触到了什么似的抖了抖。他的剑法也只够防身,因此并未贸然追击,而是将剑指向窗。那里依然紧闭着,但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正悄悄躲在那里。

    “阁下为何而来?若是为了钱财,大可不必;若是为了取晏某性命……”还未说完,他突然听见窗外传来一声呜咽。

    ……

    晏生皱了皱眉,这又是什么把戏?他已经很累了,于是捞起腰际的玉箫吹了一声。那声音低低的,却极为刺耳。几乎是一瞬间,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些银蛇,咝咝吐着信子,静悄悄地向窗外游去。只过了片刻,那些蛇便回来了,一个个摇头摆尾,像是邀功一般。晏生看它们回来了,确认窗外已无动静后点点头,它们接了指令,就乖乖退下了。等到那些银色的影子都消失在了阴影里,晏生才重新躺下。

    他合上眼,又睁开,眸中复杂的情绪涌动,最后归于一片平静。

    ……

    窗外,一双清澈的眼睛缓慢地眨了眨。少年低垂着头,立在如水一般的月光里,许久,向前挪动几步,将揣在怀里的某物放在了窗边。

    次日清晨,晏生披上衣袍,一边系带一边踱到窗边,低头查看昨夜那刺客的痕迹,一无所获。他把目光收回了些,这才发现窗边搁着的柳枝。秋日淡淡的阳光洒下来,它细软的枝条和嫩叶随窗外的风摇曳,随晏生的视线起伏——

    像是已经等待了很久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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