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火轮高吐,已是夏秋之交,不见一点消暑之迹,鱼时眠损了脾胃之气,提不起口腹之欲,厌重油腥之食。好在鱼肉清淡爽口,东厨的人就想着法的做鱼,切脍、水蒸、做羹、腌酱,这样鱼时眠能多吃几口。

    早晨东厨做的是鱼羹,配上一小碟鱼酱。

    鱼时眠盘坐在中庭,一勺勺慢慢地舀。

    老阿婆和小侍女们抬着木桶里的鱼往院里的水缸倒。这是天还没亮老阿婆去集上买的活鱼,现在还扑腾着,养到明天吃。

    老阿婆从集上回来起脾气就火爆,底下的侍女们也不敢和她扯闲天了,只管安静地干活。

    鱼都倒到缸里了,老阿婆重重叹口气,把木桶磕在地上,侍女看着她脸色不妙便都走了。

    老阿婆还在唉声叹气,眼睛时不时瞟向鱼时眠的背影。

    鱼时眠用完羹,被人伺候着擦洗后,扭头轻轻唤她:“阿婆是受人欺负了,您在宅里年长仁厚,要有谁人不尊,您告诉我。”

    老阿婆掐着帕子忙走来,在她面前哭诉道:“有家主打理着,宅内一切都好。就是着外头的人不识家主的好啊!”

    “要外头人管我做什么。”

    阿婆先不答她,只管讲发生的事:“我今早等市鼓一敲就去了熹安街的集市买鱼。我常在那鱼贩摊上买,他家鱼格外鲜活,都是刚捞上来的。”

    “味道是挺好。”方才的鱼羹她都吃光了。

    “他家鱼都比别家要贵十钱,就是味道好我才去他家买。可我今日去又涨了三十钱。”老阿婆气急,一掌甩到大腿上。

    “夏季是河里的鱼长膘的时候,鱼肉肥厚还鲜甜,现在捞上来正是好卖。只要鱼好吃,就去买,银子不够了就房里去支。”鱼时眠对钱这事不上心,花多少都无所谓,只要东西好就行,觉得老阿婆为这事气成这样实在是不值当。

    “嗐,我知道家主不会在乎这些钱,也从不会亏待我们,但、但这回还真不是钱的事。”

    鱼时眠不知道里面的弯弯绕绕,眼底不解,老阿婆接着说:“我多嘴问那鱼贩一句——这么涨这么多,别家都是涨十钱。那鱼贩就对我嚷嚷起来了,说——鱼家有的是钱,比劫财的胡匪还富,还在乎买鱼的这点钱。”

    鱼时眠哑笑,她懂了。

    “说得钱像是大风刮来的一样,还胡匪都来了,家主的钱可都是清白钱,他一张嘴就污了您。我就和他打起来了……”

    “我把那鱼贩按到了地上,看热闹的人都聚过来了,我问了几个人才知道这鱼贩就单单对我涨了这么多钱。再一打听,真是可笑,我在他那雷打不动地买了这么久的鱼,原来就单我一人买的贵。”她苦着眉,用不上什么力气了。

    “我气得不行,又去问那鱼贩,他就给我交代了一句——你家有钱,我多要点怎么了?”

    “家主,我这是不服气啊。”

    老阿婆苦口婆心的说得一身汗,欺负她家家主的人不少,每次家主都不甚在乎,钱嘛,要就给了,她确实不缺钱,可就是少了一口气啊!

    “永远不要给这种人脸,现在就给他一拳。”老阿婆的话停了,鱼时眠脑海里就重新响起昨日徐朝的这句话,和他着急又有点疲惫的脸。

    鱼时眠能感觉心口在咚咚的跳,说话间带了难得的生气:“蹬鼻子上脸,不守本分,我们再不去他家买鱼了。”

    “我看这样极好!”

    “阿婆一直在受气,可怜阿婆了,没什么慰劳阿婆的,金花间又收了头钗和云祥坊的布,阿婆去挑几件喜欢的。”

    “我看这样极好!”老阿婆来了精神头 ,扬眉拊掌。“我哪受气了,我当场就打回去了,一直在受气是家主啊。”

    是啊,一直都在忍,有点后悔了。

    她原来活着的秩序有了细微地变化,自己所默许的生存律令被打乱,有点冒失,她不知道对错。

    再买回来的鱼都没有以前味好,东厨就再没做过鱼,鱼时眠食欲也时好时不好。可没几天,东厨的水缸里总会凭空冒出一条鱼,有时候是两条,关键做成菜味道还好,家主喜欢吃。

    一问这鱼是谁弄来的,却没有一个人接话。

    寅时,徐朝坐在河边,这时水气正重,他耸动肩膀,抖落一身的寒气。他眼力极好,虽然天黑着,还是能看清水里的细微动静,一有鱼咬钩,他就抬竿。

    一条上钩,他摇摇鱼篓,鱼不大。此时也有一群人聚集在了坊口,等着坊门开,很多人家都醒了,他打算再钓一条就回去。

    这里就是上回鱼时眠被他吓得落水的河塘,河上就是坊门。坊门还没开,不少人就趴在墩子上看着钓鱼。天天都有一个人不睡大觉来河边摸黑钓鱼,他们都笑他,每回没事就来瞅一眼着乐子事。

    岸边趴了一长溜的人,他们笑声太大,吓得鱼不咬钩了。徐朝眼神凌厉地扫过去,他们都把头往底下塞,就最边上的一人没躲开他的眼神。

    鱼竿极速晃动两下,岸上的人看见了,高喊道:“鱼上钩了!”

    徐朝重新集中注意在鱼竿上,这哪是鱼上钩了,是他拿竿的手抖了。

    即是她站在最边上,远远的一个小点儿,他还是看清楚了。天还黑着,她应该没认出自己吧……

    徐朝故意不再去看向岸边,眼睛落在水面上,耳朵留神四周的动静。

    一人碾着河边的沙石走近,最后停下他的身后。

    人影动来动去的,引去他所有的注意,他换了只握竿的手,尽力让自己的姿势看起来很轻松。

    可这人折腾没完,原是窸窣地响,后来变成唉声叹气,一声大过一声。徐朝姿势端着也累了,鱼也被这人吓没影了,他悠悠回头问她:“叹什么气?”

    “线打结了。”鱼时眠差点气急败坏,暗示他这么多下,终于是回头了。

    地上石头多,他伸长一只手扶她过了接着鱼竿,自己便去整理缠在草上鱼线。

    “我想一起钓鱼来着。”早就想到是他弄来的鱼。

    “嗯,我知道。”

    徐朝正尴尬着,说话冷冷的,她以为他在生闷气,不过也没心思管他气什么,只关心手上的鱼竿。

    一人一竿,两只影子坐在河边。

    坐到坊门开了,他们顺道去早市吃了东西才打道回去。到宅门口时天色已经大亮,宅里的人都活动起来了。

    徐朝在门口把鱼时眠喊住,拿过她的鱼竿帮她放置。与她别过,带着两鱼竿和鱼篓从角门穿到东厨,鱼直接上俎,让东厨趁着新鲜做羹。

    一串小尾巴跟着徐朝从正门绕到角门,死死地盯着他。徐朝察觉异样,忽然背过身来,可身后什么都没有。

    等徐朝半个身子进了门,拐角就探出一个脑袋。

    “去探探他的的底细。”是一个看着四十来岁的矮胖男人,眼睛里冒出狼样的精光。

    一个高挑精瘦的同龄男子也冒出来,趴在他背上看向阖了一半的角门。“嗯,面生得很,原先没见过,应该就是她捡来的那人。”

    虎口巷那群流氓居然良心发现,传出不能再骚扰鱼家的口令,传到了他俩耳朵里,他俩是不相信虎口巷的流氓会弃恶从善的。觉得事情奇怪,怕出什么事,他俩就到鱼宅一探究竟。在宅外观望好一阵,没什么异常的地方,心刚安下鱼时眠就领着她的小白脸从外面回来了 ,看着两人相处亲密自然。

    “只是一副哄人高兴的空皮囊那还好,可我刚看他像是有几分本事。”那个矮胖的男人心思细,顾虑得多一点。

    刚刚徐朝已经警觉,他俩怕被发现就隐去身影,早早离开了。

    鱼时眠同徐朝钓了两日鱼正在兴头上就被迫打止了。县里来了个人物,一来就要把小河和大河道通起来,他们钓鱼在的河塘就是小河之一,现在动起工程来吵得很,根本钓不上鱼。

    鱼时眠去瞧了其他的河,都在动工了,有些败兴,她回来就瘫在院里的榻上,鱼竿随手一放。

    榻边没有支住鱼竿,鱼竿往下滑,快落地时被徐朝一手捞起。

    “你怎么来了?”鱼时眠攀上凭几,撑着脸略带诧异地问他。他鲜少来自己的合枝居,来了也多半是有事。

    他们关系缓和了,下面的人看在眼里,徐朝一路无阻地进来了。

    “要不在家钓,我把听风苑的池子扩宽了,放了好多鱼进去,当钓着玩了。”

    他很少因为这种闲事来找她。鱼时眠正不得劲着,他来了就刚好拿来解解闷。“我不要,在家钓没意思。我问你,你还没回答我,你怎么来了?这是内室诶,之前还得请你来才来,你不是最持礼的吗,怎么,以前都是装的啊?”

    徐朝在她面前说谎都不结巴的,理直气壮地像是鱼时眠冤枉了他。“我最不会装了,费劲心力在你眼前演戏干嘛,看戏班子还得赏银子的。不钓就算了,我把鱼捞了炸了吃。”

    鱼时眠原也只是调侃他,说一嘴就放过了他,只有徐朝内心感觉割裂,一面是他不经意就露出的真切情感,一面是给鱼时眠所画的君子人形。被她一点,露了点馅的徐朝忙捡起温润谦和的伪装。

    “好啦,别站着了。”鱼时眠坐起来,靠着背后的樱桃树。

    徐朝也不想站,但他不知道坐哪好。

    朱颜翠色的樱桃树下,她嫌热襦衫散在地上,剩下的衣裳轻薄遮不住什么,她又随性曲腿,占了大半的榻。

    在花房时,鱼时眠和徐朝都是好好端坐着,还能在同也坐榻上歇气,现下鱼时眠很自在,但徐朝不敢。

    “坐着。”鱼时眠扯他的袖子,把他拉到榻上,“和你说话真费劲。”

    樱桃结满了,压得枝坠下来了,悬在徐朝头顶,差一点就能碰到。徐朝挺直背,双手握拳放在腿上,目不斜视,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让你坐下就是聊天解闷的,你倒是说话啊?”

    徐朝盯着她的脸,正经发问:“你在外有与人结仇吗?”

    鱼时眠好笑道:“没有和人有过矛盾,怎么了?”

    “看你说话直,好奇外面有没有人烦你。”

    徐朝游神一瞬,可能是自己多疑了,他能清楚察觉到那天宅子外头的两道目光,但连着寻找好几日,也没能找到。

    鱼时眠讨厌他这样说,故意在他游神的时候偷偷凑到他耳边说话:“你真没意思。”

    他噌地站起,瞬间回神了,只不过回来的神捏在了她的手里。他顶到了脑袋上的樱桃,果子哗啦啦地滚落一榻。

    徐朝睁大眼睛,还没稳下心神来,惊慌地盯着她。

    鱼时眠被忽然滚下来的樱桃唬了一下,脚边,衣襟里,榻上的犄角旮旯都是红透的樱桃。

    樱桃滚不动了,定在她的脚边,红透的樱桃衬得她脚腕同雪一样的白,脚丫粉嫩嫩的比樱桃还色好。

    她扑过来时的香气还残留在鼻尖,让他清醒了点,他喉结上下滚动,移开目光,往后退一步。

    果子香和她身上的香两者交融,十分甜腻,腻到他心里发齁。他不敢看她,觉得自己龌龊,已经没在看着了,脑子还在偷偷地想她的。

    “樱桃被你弄下来这么多,我是要留着树上的樱桃浸酒的!可惜都掉了,你把它们吃干净。”

    徐朝重新坐回去,一声不吭地捡榻上的樱桃,一颗一颗地吃。但凡挨近了鱼时眠,他的手就停下来了。

    从进了合枝居起,他就变得胆小,做什么都“不敢”,不敢坐着,不敢看她,不敢闻香。

    鱼时眠也捡着周围的樱桃吃,要吐果核了,徐朝的手就适时摊在她面前,给她接住。她的唇瓣时不时不小心磕在他手指上,他又是一激灵。

    他俩吃樱桃吃饱了,鱼时眠看徐朝不语狂吃,得意自己种的樱桃好吃:“你猜是谁种的?”

    “这么酸甜爽口,肯定是娘子种的。”徐朝找回来原来谦和温润皮囊的感觉。

    “猜对了,树是我种的。”鱼时眠眉眼弯弯,笑得甜滋滋的。

    徐朝也跟着她笑,他再大胆一猜,估计就树苗是她种下的,之后就不是她打理的了。

    他笑容僵住,神情变得极不自然,“咳,你衣裳里还掉进了一颗樱桃。”

    鱼时眠低头摆弄胸口的衣襟,她眼看着那颗樱桃滚入更深处,衣裳料子薄如蝉翼依稀可以透出樱桃的轮廓,她就摸着樱桃的形状,把它往外掏。

    樱桃快取出来了,已经临在领口了,一件素衣却盖了过了,遮住她上半身,挡住了鱼时眠掏樱桃的视野。鱼时眠还没抬起头,徐朝就压了过来,按住她的脑袋,轻轻抱住她,用压抑喑哑的嗓音说话:“求你了,别这样,我还在。”

    他粗糙的手掌抓着鱼时眠的脖子,她生怕他感受到她急促的脉搏。被他怀抱包裹着,她忍不住扣紧他的衣裳,全身都是他的气息,这个拥抱有好久好久,久到鱼时眠开始乱想:要找个郎君的话,找他也不错。

    如果他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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