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灰蒙蒙的,地是光秃秃的,没有生命在太阳下萌发,荒芜死寂是这片黄土大地的基因。
尤其遇上冬季,天地没有一点绿色,统一装束为暗色。清早的雾厚重地落下,像凝滞在胸腔里的一口痰,哽咽在喉间,让人心生烦躁与绝望。
铺满沙石的,窄小的,只容一辆车来去的油柏路上驶来一辆越野车,司机穿的厚实,先吐一口痰在地上,用脚抹开,再慢悠悠踱至车后打开后备箱。
他拿出折叠的轮椅拆开,用力推了几下,稀罕地发现没变形,笑呵着打开后座车门,要把租车的客人抱下来放轮椅上。
未料看见的客人不再是一路闭着眼的样子,而是正对上客人盯着他的目光,薄薄眼皮下一对黑曜石般的瞳孔装点苍白皮肤,活人不见血色,像故事里冬季常见的鬼魂。
司机在寒风里从头到脚一个激灵,垂下眼睛不敢对视,忍着发麻的头皮赶紧把客人抬到轮椅上,殷勤地盖上厚毯子。
“车只能开到这儿,剩下的路都是土房和砖房之间的小巷子,原先还能五六人并排走,后来人都进城打拼赚了钱,回来又砸钱修房子,路就越修越窄了,结果还不是房子没人住,地也没人种,也不知道花钱给谁装孝顺。”司机推着客人,怕这少爷怪自己让他吹冷风,忙瞎扯皮解释。
没人回应他,他也不嫌冷场,想起什么继续道:“不过您要去的这老许家倒是一直住这儿,我小时候还偷过他家的香椿嘞,就是苦啊,两口子没吃没喝供出两个大学生,结果一辈子没走出去过,早早生病走了,现在……唉,大女儿也没了,才四十多岁吧,比他俩走的时候还小。我都好久没回来村里,接您这个单,也是来还人情。”
客人一路来第一次开口了,音色清澈,说起话来又有力,一点不似看起来要“驾鹤飞升”的样,道:“大女儿是怎样的人?”
村里的丧事都是自行来的,谁的朋友同事都有可能,司机对客人的疑问也不觉得奇怪,道:“我也不熟,上次见面还是我小时候在村里读小学,光知道长得漂亮,在北京念书也没回来,给家里修了大房子,听说花了几百万嘞,自己的女儿也考了个好大学,就是一直不知道为啥没老公,你看那儿,就他们家。唉,你说这活着跑那么远,死了才回家,听说她弟拍板,一定要求个落叶归根,葬在他们家那块地里,她爸妈旁边。”
轮椅压过干枯树枝,惊起鸟雀乱叫,司机没等来应答,气氛一时安静。
萧梧听着鸟叫声,倒并没有像司机一样觉得死寂,这里让他想起科罗拉多高原上的山地骑行,在崎岖的岩石小径上穿越红色峡谷和沙漠,那时,鸟的速度与他不相上下,风的呼啸声里他与鸟同频而行。
只是今昔不同往日,毫无知觉的下肢再也不可能爆发出蓬勃力量。
“哎,到了。”
院子里并不是想象中凄清悲惨的氛围,院落里支起棚子,摆着许多桌子板凳,男女老少嗑着瓜子吃着烩菜,聊天声大过二胡唢呐演奏的哀乐声。
“您打算怎么安排?”
“我还有事,按之前说的,要你接我了会提前打电话。”萧梧冷声。
“行,那我给您打碗菜拿几个花卷吃?”司机指指大锅。
萧梧默不作声地看看那一锅不黄不绿,垂眼:“不用。”
司机没伺候的,便进灵堂拜拜,吃了碗菜离开了。
不一会儿,一个见过几面的人出现,身子高大,气势威严,长相凶狠,是警局里的队长,也是他妻子的舅舅。
两厢无言,竟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最后大块头没熬过耐性,先说道:“情娃还在灵堂,你先在院子里坐着吧,今晚和我睡一屋。”
萧梧点头,很多人见他气宇不凡,与周遭灰败格格不入,又怕冷虚弱,都上来搭话,看他是哪边的人情关系。
舅舅许辉直接介绍了,众人思来想去才记起是许萍女儿的新丈夫,从北京来的,路途太远人情太短,渐渐也没人凑他旁边了。
他本身自也成一派不近人情的气场,眼神虚无缥缈不知放在何处,只是意外飘进灵堂,看到一个细瘦的身影,披着丧服,跪在地上静静地看着来宾烧纸磕头,再磕头回礼,一头栗色卷发粘了地面灰尘,白得透明的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整体像降低透明色的图画。
夜晚人散去,众人聚在一起吃饭,萧梧没想到吃的从新鲜烩菜变成了剩下来的烩菜。
最后还能留在这院子里吃饭的人很少,萧梧左边坐着许辉,右边坐着一个女人穿的利落干净,像来帮忙干活,不像他,似乎是来北海道看雪的。
女人是坐在他对面栗色卷发的好朋友,不知道叫什么。他只知道,栗色卷发叫江情。
他知道的真不多。
婚姻的开始是包办,他们彼此不相熟,江情明显排斥他对她生活的入侵,自己母亲的丧事不是舅舅告知丈夫,丈夫还在北京呆着。
饭桌上声音很低,其他三个人偶尔交谈一下,但都下意识压低声音,害怕被没有认同的人听见。
萧梧被其他三人打量的同时也在打量着他们。
许辉当警察久了,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但明显这接二连三的亲人离世让他措手不及,如今唯一的亲人只有江情,他对自己这个女婿投来的眼光可真是明显的不满意。
妻子的朋友可以说从他进门就没有过好脸色,几次三番脚不沾地地跑来跑去,都不忘回头狠狠剜他一眼,现在偷瞟来的眼神都是鄙夷与厌恶。
至于江情……一直在玩手机,直接放在桌面也不怕人偷看,几个花哨的特效不时出现。
萧梧倒着也认识,休闲娱乐的消消乐,手机突然息屏,抬头,正对上一双冷漠的眼睛,像机警的动物怒视伏于暗处的威胁,冷风一过,令人唇齿生寒。
他对江情这样的眼神并不陌生,即使这样的眼神出现在江情身上,和他调查出的江情性格几乎背道而驰。
那时公司资金链断裂,濒临破产,他便向江家狭恩提亲。凭着萧梧父亲对江岛默的救命之恩、战友之情,江岛默答应了。
萧梧以为联姻的会是江岛默女儿江宛庭,未料一日医院例行检查,撞到父女争执。
大四课少,学校离医院更近,江情如平时一样来照顾母亲。许萍宫颈癌晚期,已经被病痛折磨得完全不成人样,不比起初抗癌的积极,没有人点破,但他们都知道没有奇迹了。
她没有想到病房门口碰到江岛默,对方从来没有来看望过许萍,她毫不客气道:“来干嘛?”
江岛默似乎一听见江情声音气就涌起来了,皱眉粗声道:“你怎么见面都不问好?你妈教的还是学校教的?”
江情抿嘴仰头不出声。
江岛默瞪了一眼指指楼梯间:“你过来我有话说。”
纵不情愿,却不敢拒绝。江情默然跟上,听江岛默安排工作一样告诉她,去结婚,和萧梧。
萧梧,谁啊?
干嘛,结婚?
这老头在给我拉皮条吗?
她好像问出来了,江岛默脸涨红,头要气炸了,吼:“我是你爸,你不要把你网上学的东西往我身上安!你看你学的那个破专业,毕业半年了也没个定下来的工作,让你考个工作去你说我利用你,让你进公司你觉得是我要控制你,守着你的那破电脑成天画画画,你嫁个人不愁吃不愁穿,我能害你吗?就这么定下。”
江情气得发抖,攥紧拳头:“啊?这种好事你咋没给江宛庭!”
“宛庭还要上学,不,不方便。”
“江岛默!就你这个卖女儿的样还当爹?你就是个卖孩子的孬种,要结婚把自己送人家床上去,敢动我的心思,我把你送上去!”江情声音也拔高了几个八度。
“你再给我胡说八道!”江岛默从没被江情这么忤逆过。一直以来,对方称其量只敢不给他好脸色,从来不敢这样说话,他扬起手就要落下正自己的威名。
“你现在要打人是吗!你要在医院里打人是吗!”江情瞪大了眼睛,楼梯间偶尔上下的人都好奇张扬着动静。
江岛默最好面子,放下手,起伏着胸膛,道:“你是我养的,这事没得商量,让你妈死之前看到你成家也是好意。”
“我是我妈养的,跟你有屁的关系,韭菜长成了你来割了?在江家当凤凰男一飞冲天,还真以为自己登基当皇帝了!”江情字字戳在江岛默痛点。
对方面如菜色,推搡江情到墙上,吼:“怎么不是我养的,你个白眼狼,你从出生到现在吃的喝的住的哪个不要钱!你妈挣钱吗!你妈给老家盖房子几百万不是我的钱?你妈现在躺里面不是花我的钱?不嫁人就还钱!不还钱就别治了!你硬气你就现在拿钱来!”
江情磕到脑袋埋下头去,眼镜歪在脸上,她一时也说不出话来,从头到心的痛叫她哭出眼泪来,强烈的情绪波动惹的她腿软手麻。
记忆里许萍对她说的话犹在耳边响起。
“你不要这么说你爸!你花的哪一笔不是他的钱?”
人生好像没有那么多公平正义,一切都是钱的利益关系。
江岛默看江情哭了,别过脸去,下了最后通牒:“行了,我今天就这些事,这周五见见人,领个证,给你妈看看。”
他转身要走,江情抬眼道:“你都不看看我妈吗?”
江岛默愣住:“有啥好看的,她见我也烦。”
“呵,是不敢看吧。”
江岛默倏然回头,瞪眼:“我有啥不敢!”
未料,正对上一双猩红的眼睛,残忍与恨化成利剑嵌入身躯。
眼睛的主人道:“周姨也是宫颈癌,江岛默,你个滥交杀人犯。”
江岛默呼吸声重,像具喘息的丧尸一般落荒而逃。
江情情绪难以平缓,她恨人的眼神迟迟未收回,萧梧在暗处被扫视过一眼,便见她蹲下哭了起来。
他想,江岛默阳奉阴违,要塞给自己一个私生女。
无所谓,他所求不在此。只是那人怪可怜的,嫁给自己这么个废物,哪怕只是耽搁几年光阴,怕也会下半辈子想起来都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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领证当日,江情第一次见萧梧。
江岛默也来了,穿的正式还带了几个威武的保镖,像是害怕她跑了。
江情皱起的眉头就没放下过,尤其看见萧梧远远地被推过来,诧异:“江岛默,你还给我配个残的?”
江岛默理亏,摆摆手:“等会儿和你说。”
江情气急,也只能咽下,安慰自己:蹉跎几年而已,人生容错率很大。
先前签了江岛默转交的婚前协议,现下江情更是目不斜视完成任务,之后带着萧梧来到许萍面前。
许萍喘气都难捱,看了结婚证很久,什么都没问,挥挥手要二人出去。
江情藏了很久的眼泪在这一下下挥动的手里喷涌而出,她想口齿清晰,掷地有声地质问,许萍对自己女儿婚姻都没有什么疑问吗,领证这么仓促,对象这么陌生。
但她只有呜咽出声,对上许萍毫无生机的眼神,一切委屈只能咽下。
舅舅抹去她的眼泪,拍了几下脊背将满屋的人清空,招手萧梧随他到一旁,留她一人倚门流泪。
她一直知道,她妈妈致力于扮演一个世俗母亲,将女儿养大到嫁人,保证她健康活着,道德崇高,不会迫害社会,不会被人指指点点……她的母职便尽完了。
她在门后哭泣,递来纸的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随后放下,藏进黑色的布料里。
她的丈夫——萧梧。
江情觉得见到这人,她第一反应是不好意思。她与男性接触甚少,这般狼狈脆弱不好意思,二人关系水乳交融之深也不好意思。
她从一个女儿,一个学生,突然变成一个妻子,这种转换一方面她难以适应,一方面只觉得不好意思得很。
恨江岛默是实的,恨这人却是虚的,尤其当头脑里恨着的人化为实体,带着一双残腿出现,看着比她还可怜。
听江岛默说,萧梧的父亲母亲哥哥全在一场车祸里丧生了,他自己活着却沦落成这幅样子,又遇父母白手起家的公司濒临破产。
和她联姻,也是绝处逢生了。
事已至此,她不敢叛逆地逃跑,便当积德了吧,过几年离个婚,她的人生也还长着。
更何况人家本来想娶江宛庭,估计是江岛默看不上萧梧日薄西山的公司,又好面子与体面,才使得他阴差阳错娶的变成自己这么个西贝货,指不定比自己还委屈。
想着想着竟笑出了声,眼泪糊满了整张脸,模模糊糊听见声音,她问:“啊?”
坐在轮椅上的男人重复道:“你哪天方便搬家,我和舅舅说住新房,不住我爸妈那边。”
江情想,真是公事公办,我也该有点职业道德,将这场婚事看作一场盛大持续的……小组作业吧,反正我只需要一如既往在其中灌水,其他的能者多劳。
未料喜证成了催命符,许萍没过几日便撒手人寰。
出殡当日,炮声轰响,灵柩被青壮年抬起,四平八稳往山上抬,江情抱着照片走在最前面,一路纸幡纸钱随风乱舞,萧梧被人推上山。
田地里几年没耕种过,只有杂草丛生,几日前被火烧死过一些,挖出一个大坑,倚在另外两座坟包旁边。
灵柩下了坑,埋了土,纸钱祭品开始焚烧,众人跪倒在地,萧梧埋着头,却忍不住看向江情。
许萍活着的时候江情不爱哭,每天用尽心思逗笑她。许萍死了,这几日守丧,江情忙得脚不沾地,累得沾床就睡。
而今真正下葬了,她的泪却好像早默默流尽了,剩下的只有执念。执着的看着火光冲天,受着热浪滚滚,看黄土累起鼓包,她也是女儿归了父母怀。
众人交谈着向山下走去,领头的人变成了垫底,她还静静望着那燃烧的祭品,好像许愿把自己的思念也烧到地府去。
萧梧看着江情,似乎在燃烧的焰火旁,看到了另一簇昂扬在黄土荒原上的火焰。
司机来接萧梧的时候,江情问他:“你那儿能养猫和狗吗?”
司机疑问尚未出口,他的客人答道:“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