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里,一片沉寂。
赫尔默没有再继续说话,只是端坐在椅子上,捻动指尖,目光幽深,视线牢牢锁住眼前这株咕咕草。
良久,绮罗终于缓过神来。
她忽然想起上次也是睡个午觉的功夫,被猎魔人逮住卖给黑巫师。这次是一晚上睡个觉的功夫,被黑巫师本人给逮住了。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但是恶魔可以。
绮罗也挺佩服自己的,这个时候还能去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猝不及防被挑明身份的无措和怔然已经褪去,此时面对赫尔默,她竟然没有生出一丝紧张和害怕,反而心里有种大石头终于落地的感觉。
绮罗神色平静,将枝条老老实实地收好,一动也不动。
屋外的雨下得越来越大,凌厉的雨声透过玻璃窗,传进阁楼。老式油灯里摇曳着灯火,昏黄的灯晕覆在赫尔默苍白的脸上,为他添上一抹暖意。
绮罗静静地注视着他。
除了捉住她的猎魔人和用她炼药的黑巫师以外,他是她在这个世界里,唯一有过交集的人。甚至在同一片屋顶下,相处了好几个月的时间。
他每天都会观察她,她又何尝不是呢?
在她当草的这段百无聊赖的日子里,每天除了逗鸟,就是看他做了什么。是出去挖药草了,还是新炼出什么药,或者是一整天哪也不去,就待在家里面看书……
可以说,赫尔默是她在这个世界里最熟悉的人,也是她逐渐信赖的人,即使他是个黑巫师。
绮罗想起她刚成为恶魔那会儿。
好不容易钻破蛋壳,睁眼看到的,就是一整片的荒无人烟,寂静无声。
这个世界陌生得可怕。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也不知道她该去往哪里,一路上走走停停,饿了就啃两口蛋壳,走了好久好久。
直到她遇到另一个恶魔。
那个恶魔似乎也快要饿死了,丝丝缕缕的魔气不断在他干瘪瘦弱的身体里消散。在化为漫天粉尘之前,他为新生的恶魔指引了方向。
从此,绮罗学会了这个世界里的恶魔生存法则。
她老老实实地待在森林里,即使再渴望,也从不去往城镇。虽然活得苟且了一些,但至少她还活着,能感受阳光透过枝叶,斑驳地洒在身上的温度。
她一直都有牢牢记着外婆临终前嘱咐她的话,要好好活着。
哪怕是在另一个世界,哪怕她是只生存艰险的恶魔。
原本她以为自己的好运到头了,最终会死在黑巫师手里。没想到眼一闭又一睁,居然还活着。
不得不说,运气这种东西,还真是琢磨不透。
她更没想到变成一株草后,刚一睁眼,看到的还是黑巫师,她自己都想厥过去。
她是不是命里犯黑巫师了?
可能是因为太久没和人相处过了,她看见人就觉得亲切,也可能是因为这几个月时间里的朝夕相处,还可能是因为眼前这个黑巫师,把她照顾得实在是细致……
总之,一句话。
绮罗信赖赫尔默。
那天她以为他最终还是要用她炼药,心酸又不甘,难过了好久,后来醒来时才发现是她误会他了。
那么这次呢?
他发现了她是恶魔,还会忍得住不去用她炼药吗?
绮罗自己也没有把握,她明明应该紧张的,坐立不安的,甚至是垂死挣扎的……
可平稳的心跳告诉她,哪怕是现在,她也依旧信赖他。
屋外,接二连三的雨珠噼里啪啦地砸在圆窗的玻璃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树枝在风雨中,一下又一下,拍打在窗户上。
雨愈发的大了。
绮罗终于动了,她举起一根毛茸茸的枝条,慢慢地,朝坐在她身前的黑巫师伸去。
轻轻地试探性地触上他的指尖,随后缓缓缠绕上赫尔默的食指,将它收拢起来。像一只勾着主人衣角撒娇的小猫,无害又惹人怜惜。
赫尔默垂眸,长长的睫毛遮住他那双铅灰色的眼眸,也挡住了他眼中不甚明了的情绪。他任由着那株披着咕咕草外皮的恶魔勾缠上他的手指,指尖轻颤。
毛茸茸的枝条覆上来时,带来一丝痒意。
赫尔默回想起昨晚。
临睡前,他随手将翻看的笔记放在床头柜上,那时这只恶魔已经在花盆里睡熟了。
毛茸茸的枝条乖巧地收起来,盘在一起,像一团粉绿色的毛线团。和平日里张牙舞爪,活力四射的样子截然不同。
想到它刚刚挥舞枝条抽打空气的样子,赫尔默又是一阵轻笑。
他没有按照自己往日的习惯。
于是昏黄的灯光亮了一个晚上,直到现在。
当他醒来时,不经意地往床头柜上一瞥,却注意到了一抹微弱的光芒。
胡桃色的木质床头柜上,笔记本依旧摆在原处,位置没有丝毫变化。只是在它的封面上,那个魔法阵似的符号仿佛被激活了一般,发出细微的白光。
这部笔记本是赫尔默在阁楼隔间里发现的,它被放置在一个铁皮箱子里。从箱子上的积灰来看,已经被封存很长一段时间了。
他也不知道是谁遗留下来的,估计是这座小木屋上一任主人。
三年前,赫尔默来到乌啼森林。
他很幸运地在这里发现一座废弃多年的小木屋,并最终决定在这里定居下来。
小木屋历史悠久,但即便是再破败不堪,也没有在时间和风雨的侵蚀下化为一堆腐烂的木屑。
它的上一任主人说不定和这本笔记一样,属于同一位黑巫师。
这本笔记看上去格外与众不同,带着难言的魅力。但赫尔默并没有翻看别人东西的习惯,即使笔记的主人已经不在了。
他将笔记本放回原处,关上箱子。
从此再也没有打开,直至渐渐忘去。
直到几个月前的那一天。
他翻遍家里所有的书籍,也没有找到一个详细的答案。
在浓烈求知欲的驱使下,他再一次打开铁皮箱,取出那本笔记……
笔记本里记录得清清楚楚,赫尔默知道当那个符号亮起,发出白光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这里有魔气。
而魔气的来源,就在他身边。
赫尔默低头看着那根缠绕着他手指不放的枝条,似乎非常信赖他,即使被挑明了身份,也没有表露出惊慌失措。
一个恶魔信赖一个黑巫师?
赫尔默眼底划过一抹复杂难辨的情绪,喉结微微滚动,就连手指也轻颤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但终是没说出口。
绮罗等了好半晌,也没等到赫尔默继续开口。
快说点什么呀,至少表示一下态度吧。
枝条不死心般地又挠了挠黑巫师的掌心,催促似的发出“咕咕”两声。
绮罗逐渐缠上赫尔默的整只手,十几根枝条都覆上去了,不让那只手有逃脱的机会。
忽然,耳旁穿来一阵轻笑。
赫尔默眉眼舒展,目光轻缓而温和地注视着她,轻声询问,“想变回恶魔吗?”
攥紧手指的枝条,霎时力道微微一松。
绮罗怔愣地注视着他,她没想过他会问她这么一句话。
想变回恶魔吗……
绮罗缓缓垂下枝叶。
变回恶魔后,没有魔气,她会饿死。
而在这之前,她应该会继续过着以前的生活,住在人迹罕至的森林里。
只是这一次,她再也没有同类,再也没有机会偶遇其他的恶魔。
或许她依旧不能前往城镇里生活,又或许她能伪装一下,成功混进去……
而所有的情况里,最坏的一点,就是她可能再也不能待在这座小木屋里,身边没有灰头雀,也没有……赫尔默。
绮罗想了许多变回恶魔的坏处,但即便如此,绮罗心想,她还是想变回去的。
她不应该是种在花盆里的一株草。
她是自由的个体。
她应该站在阳光下,享受自然和煦的风,
迎接润物无声的雨,等待又一场的朝阳晓露……
生如蜉蝣,祈我咏絮。
绮罗想,她应该是为明天活着的。
微微松下力道的枝条,复而紧紧攥住赫尔默的手指。
枝叶在指尖轻微晃动,傲然挺立。
感受到手指上传来的力道,赫尔默敛眸,眼中漾起一层涟漪。
她一定是个坚韧的恶魔。
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