赎罪

    建元四十二年冬,大雪纷飞,万物俱寂,

    绮兰苑中芙蓉帐暖,

    鹅梨帐中,一位女子侧卧在锦被之中,远远望去,只能隐约看到身体高低起伏的曲线。

    她的皮肤似雪一般,粉面朱唇,只漏出巴掌大的小脸,眉目精致,却又紧促眉心,好似深陷噩梦当中。

    直到一句句惊呼声打破了此刻的宁静。

    “小姐,小姐,快醒醒。小姐…”

    美人惊坐而起,光洁的额头上有点点汗珠随鬓发而落。

    谢鸾又做了那个梦,梦到了三年前,和那个人…

    她双唇颤动,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就听到了外面的钟声,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了一般。

    “咚—咚—咚…”

    三声钟响,连敲十五次,意为九五至尊,

    这是帝王丧钟——

    “小姐,你说说话,你别吓我呀小姐…”

    绿枝跪在床边,看到自家小姐这幅模样,心里愈发没底。嘴里嗫嚅着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敢开口惊扰美人。

    “绿枝,这是丧钟,

    陛下驾崩了。”

    谢鸾靠在软枕上,手腕无力垂下,这一天,终究是要到了吗。

    “如今外面,是何情形?父亲可还在家中?”

    她身着青色中衣,撑着身子想要起来,衣领松散,露出修长的脖颈,如白玉雕刻而成。

    “回小姐,国公爷在酉时就被传召入宫了,是陛下身边的苏公公亲自来传的召。”

    绿枝连忙服侍小姐更衣,想也没想,直接说出心里话,

    “小姐比着之前愈发消瘦了,想当初,宁王殿下在的时候…”

    “绿枝!之前的事,休要再提。”

    绿枝被这一声娇喝吓得清醒过来,赶紧闭上嘴巴,随即耷拉着脑袋蹲下,帮小姐理一理衣摆。

    谢鸾走出屏风,

    她今日穿的是一条素白长裙,上着淡青色长襦,束起腰肢,显得盈盈一握。衣领和袖口处都绣有缠枝纹,一条薄纱绫罗披帛搭在纤细手臂上。

    泼墨般的长发只用一根白玉簪挽起,手腕上戴着一串佛珠,好似可望不可及的天上仙子。

    门外银装素裹,这场雪已下了一月有余,就像上天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一样,用大雪掩盖宫殿长阶上的残血。

    帝王驾崩,王朝更迭,从来不缺鲜血和人命。

    “郡主,国公爷已从宫中回来了,请您在书房等他。”

    兰心隔着窗户给屋里的人传话,她的年龄要比绿枝小些,豆蔻之年,甚至连嗓音还带着稚嫩。

    “知道了,我这就去。”

    雪路难走,谢鸾撑着伞走在路上,心中暗暗猜测,如果真是那位登基,谢家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谢鸾走近书房,本想直接进去,可余光扫过门前的小厮,索性敲了敲门,

    “爹爹,我是绾绾。

    您在里面吗?”

    里面传出一道熟悉的声音,却又有些不同,

    “进来——”

    一推开门,谢鸾就对上了那一双令人难忘的眼,和那个让她魂牵梦绕的人。

    他与她,从前也算是青梅竹马。

    皇四子萧衡,因天生脸上带有红斑,被视为不详之人,被皇帝冷待,生母厌弃。

    谢鸾是在儿时入太学时遇见了他。

    那时,他受人欺凌,满身脏污,一副黑色面具遮去了半张脸,狼狈地像一条被人遗弃的狗。

    别人都笑他,堂堂皇子,活的还不如奴才。

    而谢鸾却是高门贵女,钦封郡主,众星捧月。

    众人怎么都想不到,这样天上仙,怎么会看上那个脏污之人?

    谢鸾却记得,

    但那个少年,被她亲手弄丢了。

    萧衡少时,曾因旁人薄待而近乎偏执,甚至想要自毁,

    一日,谢鸾去找萧衡,想把自己新绣的香囊送给他,却见他蜷缩在宫殿角落。手里拿着把刀,刀刃已陷进肉中,手腕和虎口处早已鲜血淋漓,

    她被吓得不轻,连忙跑过去,想从他手里拽走那把刀。

    他不肯放,血染脏了她的手,还有她最喜欢的百合襦裙,仿佛天上仙子坠入凡尘。

    他怔了一会儿,终于松了手,刀刃随之而落,被谢鸾踢得远远的。

    她看向萧衡的双眼,

    那双眸如一潭死水,有令人痛苦的绝望,有孤注一掷的死志,却唯独没有生念。

    好像世间再没有什么值得他留恋。

    谢鸾蓦地哭了出来,好像要把所有的眼泪流干了。

    她腮边满是泪水,伸出一双小手,轻轻捧起萧衡的脸,让他看着自己,

    “萧衡,你不要死,好不好啊?

    你还有我,我心疼你,我喜欢你。就算为了我,活下去,成不成?”

    那天之后,她再也没有发现萧衡自毁过,只当他是听进去了。

    渐渐的,谢鸾发现,他在暗中培育势力,在宫中各处安插眼线,

    萧衡既无母族助力,又不得皇帝重视,要想在众多皇子中成为特殊的那一个,何其艰难。

    然而,或是用阴谋诡计,又或是用威逼利诱,他总能把皇帝安排的事处理得干净利落,一步一步博得帝王青睐。

    所有人都能看出,

    这皇位,他宁王也想争一争。

    直到三年前————

    他奉命前往雍梁之地平叛。

    谢鸾和往常一样,穿上他最喜欢看的紫色纱裙,为他送行。

    推杯换盏过后,萧衡好似醉了,

    他放下男女之防,小心翼翼地将她拢入怀中,像是对待珍宝一样,手指摩挲着她的鬓发,

    “绾绾,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便向父皇请旨,为你我二人赐婚,可好?”

    谢鸾在他怀中,耳朵紧贴他的胸膛,听着它有力的心跳声,笑着说,

    “好——”

    萧衡看不到,她的眼泪早已决堤。

    她把萧衡扶到软榻上,从暗格里找到了那张兵防图,拿了出来,又换了一张放进去,看起来一模一样。

    临走时,她为他掖好被角,隔着面具,眷恋地吻上了他的唇角。

    这个人啊,从未欺瞒过她。

    可今日,她却不得不负他了。

    “若你平安无事,便回来再罚我罢。

    但若你出事,黄泉路上,

    我谢鸾,定不让你孤单。”

    建元二十九年,宁王平叛途中遇袭,身受重伤,性命垂危。

    雍梁之地叛乱又生,帝王大怒,命宁王萧衡镇守陇原,无召不得出。

    名为镇守,实则流放。

    ————

    书房之中,好似过了一瞬,又好似过了很久,

    她陡然清醒,双膝猛地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以头叩地,

    “臣女谢鸾,参加宁王殿下。”

    谢鸾低下头,只露出洁白无瑕的后颈,

    他不发话,她也不敢起。

    一声嗤笑传入她的耳朵,那声音凉薄至极,

    “郡主何须行此大礼?平身吧。”

    谢鸾仍旧跪在地上,抬起头,大着胆子,视线渐渐上移。

    他坐在主位之上,身着一身黑色蟒服,绣有四爪金龙与云纹,腰间佩戴白玉绶带。浑身散发着凌厉之气,好似世间万物都要心甘情愿的匍匐在他脚下。

    再往上,隔着一张金色面具,

    谢鸾发现,那双眼,她再也看不懂了。

    三年未见,他变了很多。

    谢鸾垂下眼,

    “殿下天人之姿,臣女不敢亵渎。”

    萧衡随意坐在主位上,上挑的丹凤眼掠过跪在下方的人,听了此话好似毫无波动,手指缓缓地敲着,像是审问犯人一般极有耐心,

    “不敢亵渎?

    郡主究竟是不敢,——还是心虚?”

    谢鸾猛地抬头看他,指甲深陷进手心里,带起钻心的痛,她的眼尾很快被泪水染红,拼命忍住却更添妩媚之色,

    “殿下,我不是,当年我不是有意的,我——”

    “够了!”

    她未说尽的话,被萧衡喝止。

    他从主位上站起身来,一扫方才脸上的平淡之色,眼中尽是毫不掩饰恨意。

    谢鸾低着头,只能看到他的织金靴缓缓靠近,直到自己面前。

    下颌被人一股强硬的力道抬起,谢鸾被迫仰视着他,眼睛通红,睫毛湿润,也许是被雪花沾湿了罢。

    “谢鸾,你有什么资格哭?

    从你背叛本王的那一刻起,就该想到有今日。”

    他的语气狠厉,面目不显,右手却不断收紧,直到谢鸾流出眼泪,发出痛苦的呜咽声,才猛地甩手,背过身去。

    谢鸾被甩在地上,脸上留下醒目的红印,眼泪再也忍不住,一滴一滴地落在手背上,却没发出声音,

    她明明最爱哭的,

    可如今,心里只余一片荒凉。

    “谢鸾,你记住了。

    从今以后,从生到死,你只能做一件事,

    ——便是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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