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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刺客

    聂无霜的心沉了下去。

    十数日前,眼波里似有星光流泻的红衣少年,此时有如炼狱里爬出的修罗,一身黑衣,满面肃杀,周身萦绕着沉沉死气。

    聂无霜缓步上前,指尖抚上唐怀的面颊,平静的眼眸,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痛色。

    唐怀握住聂无霜的手腕,揽过她的腰身,仿佛全身气力忽地被抽干,脸颊深深埋进聂无霜肩头,许久,未发出一丝声响。

    “‘怀霜’已开刃,你……要不要试试?”聂无霜轻抚唐怀后背,试探地问。

    “好。”唐怀的声音,闷闷传来,喑哑疲惫。

    聂无霜回到房中,取出“怀霜”交给唐怀。明媚的春光下,剑身嫣红如花,剑刃却凝着凛冽的霜白,剑格正面,红缟玛瑙与绿松石相映生辉。

    唐怀轻转剑身,迎着光细看,靠近剑格的地方,两行鸟篆铭文“怀霜”若隐若现。

    “它可真美。”他轻叹。“美得让人舍不得染血。”

    话音未落,唐怀目光一寒,“怀霜”破风而动,刃光如雪,裹着沉沉戾气,剑锋扫过,落叶飞花皆碎为齑粉。

    唐怀裹在剑光之中,每一道寒光起落,都似有滔天怨怒汹涌而出。

    不知过了多久,剑光终于渐渐迟滞,当最后一缕剑芒消散之时,唐怀踉跄跪倒在满地狼藉之中。“怀霜”深深插入泥土,剑身犹自嗡鸣不止。

    “金陵唐家...”他喉间溢出嘶哑的低语,指节死死攥着剑柄:“只剩我一人了。”

    唐怀紧闭双眼,避无可避的锥心一幕再度重现——

    十五日前,他一路疾行,赶回金陵,推开再熟悉不过的朱漆府门,檐下的灯笼,“唐”字鲜艳如昨,可当他踏入门槛,走过无数次的青石地,竟凝满暗红血垢。

    唐家上下,满门三十七具尸身,凌乱倒伏。父亲至死,都紧紧攥着那柄断成两截的“藏鳞”剑,母亲的玉兰钗,竟插在堂前匾额“仁信礼义”的“礼”字上。

    唐怀尚未从惊愕中回过神,整座宅院已被火光吞没。

    火海中,他徒劳地拖曳着尸身,然而,火势太过迅猛,翻卷的火舌,转瞬便将一家老小的尸身吞噬殆尽。

    唐怀双膝跪地,仰天怒吼,但灼痛的喉管,却发不出一丝声响。

    他颓然地倒在父母焦黑的尸身旁,只想就此追随唐家满门而去。

    意识即将消散之际,一桶刺骨冷水兜头浇下。

    灼热扭曲的热浪中,那人在冲天烟火中背对着他,以上位者不容置疑的口吻,居高临下地对他说:

    “记住,你是一个刺客,你的命,我买了。周律王尚在人世,你没资格求死!”

    ——

    唐怀垂着头,发出一叠声苍凉自嘲的笑。

    “刺客世家?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名头。这虚名分明是枷锁,父亲一生卖命,家中奴仆亦随他刀尖舔血。哪怕片刻欢愉,都像从阎王殿里偷来的。”

    他转过头,双目赤红地看向聂无霜:

    “唐家上下三十七口,日日都在刀尖上挣命,换来的,却是满门喋血,连尸骨都要葬身火海。”

    唐怀以剑指天,嘶声道:“若这是宿命,我宁愿不要这贱命!若这是报应,为何不应在我一人身上!”

    暖风拂过聂无霜的青衣,她却觉得浑身血液都凝成了冰。

    她倾身抱住唐怀,面容沉静,一字一字道:

    “是谁?谁杀了你全家,我为你报仇。”

    连日来,大恸大病都不曾掉过一滴泪的唐怀,终于呜咽出声:

    “姐姐,原来世间最痛的,不是求死不能,而是不得不活。”

    唐怀滚烫的泪,浸透聂无霜的青衫,烫得她心口生疼。

    不善言辞的她,仍坚持重复着那句话:“谁杀了你全家,我为你报仇!”

    唐怀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齿间漫开。那个名字在喉头翻滚,却终究随着血沫,咽了下去。

    ——那人既是雇主,也是买家。

    他买下了唐怀的命,雇他去刺杀周律王。

    却又在宝剑铸成,刺杀将近时,轻描淡写地灭了唐家满门。

    “家人已死,你便再无挂碍。”那人的声音如淬毒的刃,慢条斯理刮过唐怀的骨髓。

    “去取回你的剑吧。周律王,三月三,必须死。”

    唐怀忽地明白,自己在那人眼中,不过是一把剑。

    而持剑者的杀伐,甚至连掩饰都懒得。

    是以,当聂无霜第三次问出那句“是谁杀了……”时,唐怀用干裂的唇将她未尽之言尽数封缄。

    那人太强,强到连恨意都成了奢侈。

    刺杀周律王本就是死局,又何苦再搭上聂无霜的性命。

    他望着眼前人,许久,才扯出一个破碎的笑。

    “姐姐可还记得,我初入拭剑谷之时,曾用我娘的玉梳起誓。他日身死,尸骨必投入拭剑谷的剑炉,与剑同焚。”

    唐怀轻轻拂开聂无霜脸庞上飘动的发丝:“姐姐不必为我报仇,只需记得……带我回家。”

    ——

    距离三月三行刺周律王,仅剩下五日。

    除了练剑,唐怀便是在洗剑池的巨石上,用砂石竹木搭建舆图,一遍遍演练刺杀当日的成算。

    三月三,是周、楚、魏诸侯会盟的日子。

    届时,会在三国交界的孟津渡,筑三丈高的会盟台。台子四周,布满旌门、帷宫以及诸侯王的行宫。台上共设九个席位,每级台阶,都有十二名持戟武士列阵护卫,更有战车似城墙般拱卫,可以说是戒备森严。

    唐怀曾考虑过刺杀周律王的四个时机——

    其一、在杀牲祭鼓时,将剑藏在乐师的筑琴中,趁乱出手;

    其二、主盟楚睿王执牛耳时,要用匕首割牛耳,端送牛耳和匕首,是个近身的好机会;

    其三、 歃血为盟时,可以在牲血里下毒;

    其四、事先藏身于河道,等到礼成,载书沉河时突袭。

    唐怀时而蹙眉沉思,时而负手踱步,每每又将精心排布的舆图,拂乱重来。

    聂无霜始终静立在他身侧,那些被他反复推演的路线,早已深深刻入她眼底,烂熟于心。

    游移不决时,唐怀用指尖轻叩青石,沙哑问道:“姐姐以为如何?”

    聂无霜的声音清越沉冷:“藏剑于筑太过迂回,河道伏击易生变数,下毒更是难保万全。”

    聂无霜忽地抽出唐怀腰间的“怀霜”,剑去如虹,在舆图上方划出一道嫣红的弧线。

    “真正的杀招,何须这般弯弯绕绕?”她剑尖直指“会盟台”中央。

    “若我是刺客,便扮作献舞的剑姬,待九宾礼毕——”剑锋倏然刺向“会盟台”最高处,激起细沙飞扬。

    “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一剑贯心。”

    沙粒簌簌落下,聂无霜收剑入鞘:“周律王素好剑舞,这等献艺最是寻常。武士搜身再严,也防不住舞姬手中的剑。”

    唐怀凝视着他用砂石搭就的“会盟台”被削去的顶部,想起父亲曾说过:

    最致命的杀招,往往藏在最堂皇的明处。

    ——

    动身去孟津赴死的前夜,唐怀做了聂无霜爱吃的炮豚、藿羹和蜜饵,他将饭食摆在松林中,松风鼓荡,松枝间,聂无霜平素练剑用的铜铃,不时发出“叮——”的脆响。

    虽未明言,两人却都知晓,这便是此生二人厮守的最后一餐,最后一夜。

    唐怀为聂无霜斟满粟浆,故作轻松道:“我想同姐姐讨样东西。”

    聂无霜顿了片刻,淡然道:“看上什么,拿去便好。”

    唐怀道:“那把短剑,送我可好?”

    聂无霜将杯中粟浆一饮而尽,她深深看了一眼唐怀道:

    “那本应是你的第一把剑,你同它,倒是有缘。”

    新月如钩,这是唐怀自金陵返回谷中后,吃得最多的一顿饭。粟浆入喉,化作绵绵暖意,不知不觉,竟饮尽了整壶。

    酒意渐浓时,他只觉得眼前青衣女子时近时远,连铜铃的清音,都变得飘忽起来。

    他踉跄着往聂无霜身边挪了挪,却不想脚下一软,整个人向前栽倒。聂无霜下意识伸手去扶,却被带着一同跌进厚厚的松针中。经年堆积的松针松软如絮,扬起一阵松香缭绕的尘雾。

    唐怀的额头抵在聂无霜心口,呼出的酒气混着松脂的清香。

    他模糊地想,这松针堆得这样厚,想必是经年累月,无人来扫。就像某些心事,积着积着,便成了再难清理的厚度。

    聂无霜半拖半拽,将唐怀送回客舍,又从怀中取出短剑,放在他叠好的几件衣袍之上。

    借着微弱的烛光,聂无霜凝视着熟睡的唐怀,指尖虚虚地划过他的眉骨、眼睫、以及清减了几分的面庞……就这么无声地看了许久,才在他唇上印下一吻,轻声道:

    “初见时就想说,你哪里像个刺客啊。你这样的少年,就该鲜衣怒马,快意恩仇。这一次,换我来护你。”

    她停顿了片刻,终是红了眼眶:“好好活下去,娶妻生子,儿孙满堂。”

    ——

    唐怀并未觉出粟浆中有何异样,一夜无梦,倒是难得睡了个好觉。

    天不亮,他便起身收拾了行囊,他在聂无霜门前悄立了片刻,竹影婆娑,门内寂静无声,想来她还未醒。

    这样也好。唐怀心想。

    此行终归凶多吉少,不告而别,便没有诀别。

    一念至此,唐怀便大踏步出谷,心中再痛,也终究没有回头。

    ……

    三月初二,孟津会盟的前夜,一桩惊变,撼动了三分天下的诸侯会盟格局。

    素好剑舞的周律王,在行宫里观赏舞姬献艺时,被一名舞姬当众一剑贯心而死。

    唐怀听闻此事时,正在雇主安排的行宫中待命。

    他心头没来由地一慌,急问那舞姬从何而来,是否还活着。

    同他一起宰牛置备牛耳的厨子道:“哪还有命在,正吊在旌门上示众呢。不过那刺客也是刚烈,竟在被擒之前,用佩剑自毁了容貌。”

    唐怀手中屠刀“当啷”一声坠地,他狂奔至旌门下,春寒料峭,那具残破的身躯随风晃动,血肉模糊的脸庞难辨真容,唯有一缕未被血染的青丝,在风中固执地飘扬。

    是夜,那人在行宫中密会唐怀。

    唐怀跪拜道:“君上恕唐怀无能,竟让周律王死于他人之手。唐怀愿以死谢罪。”

    楚睿王开怀大笑:“起来吧。不愧是兵不血刃的刺客唐怀,刺杀周律王,你做得很好,聂无霜这柄利剑,果然比预想的更加锋利。”

    唐怀瞳孔骤缩,怔在当地。

    楚睿王道:“真正的刺客,从来都不是你,而是你需要攻略的聂无霜。”

    唐怀心中最后一丝侥幸,铮然断裂。

    那缕不曾染血的青丝,似根根钢针,刺入他的心肺——聂无霜杀了周律王,竟然是你,真的是你……

    “所以……君上取我唐家三十七条人命,并非断我后顾之忧,只是为了引她入殻?”

    楚睿王得意笑道:“你不够惨,她又怎会心疼,不惜替你动手呢?你是一把好剑,但真正懂得如何让一把好剑一招毙命的,却是铸剑师啊。”

    楚睿王站起身,俯瞰着唐怀:“三月三,诸侯会盟继续,魏幽王,也必须死。”

    ——

    三月三,孟津会盟,周律王已死,三丈盟台之上,只剩楚睿王与魏幽王相对而坐。

    到了执牛耳的仪程,唐怀捧着鎏金盘缓步登台,盘中一对牛耳旁,昨夜他向聂无霜讨要的短剑,兀自闪着寒光。

    楚睿王含笑而起,气度雍容地从唐怀盘中拿起牛耳,就在他扬起手,面向八方颔首示意时,唐怀突然暴起,短剑间不容发刺向楚睿王。

    一剑贯心。

    楚睿王瞪大双眼,喉头甚至来不及发出“咯咯”声响,便俯身向前,滚翻在地,继而跌下高高的会盟台。

    唐怀紧紧攥着染血的短剑,反手抹开扑上来的侍卫咽喉,温热血雾中,他仿佛听见松林清瀑中,聂无霜舞剑的清越铮鸣。

    像是在回应某个未竟的约定,他轻声说道:

    “姐姐你看,你铸的第一把剑,为我,为你,报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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