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
洗完澡的李双竼擦着头发从浴室里出来,裹上干发帽之后坐到卧室的书桌前,挤了一泵保湿乳液,手机放在桌角,摁到机身侧面的开关后点亮屏幕,食指划拉到哆嗦音上头,随着首页视频的推荐,随机外放着内容。
李双竼边抹边听。
忽然,一串儿颤抖的魔性特效音滑入耳中,跟吃了菌菇后中毒似的,李双竼瞥了一眼,是一颗更加魔性的黄色柠檬头。
“家人们——我真的是栓Q了!!今天相亲遇见一男的,奇葩妈宝,见面的时候聊天带个口罩,就露了双小眼珠,我连他本人的下半张脸长啥样都不知道!人可倒好,跟与他无关似的,坐那就把手机往桌子上一放。我一看,好家伙,跟他妈还开着免提呢!合着是人家娘儿俩线上线下跟我一块儿聊,都给我气笑了,什么事都要先问问他妈行不行,然后再来问我接不接受,对我还挑三拣四的!我实在是服了……”
李双竼抹着鼻翼两侧,翻了个白眼的同时还发出了一声似是不屑一顾的哼笑,心道,这年头,下头的男的可真多……
可莫名其妙的,心理上在这奇怪赛道上的胜负欲和攀比心却给激发出来了,不甘落后地寻思着:切,你这算什么,我今天见着的那个上来就让我给他生三个,还是我这个更下头。
我赢了。
乐。
心思一出她就觉得不太对,皱着眉头猛猛摇了摇头。
半斤八两的玩意儿怎么还攀比上了,真是现代人奇怪的胜负欲,比谁更倒霉……
说起白天的那个相亲对象,那是李双竼的大姨——朱丽娟女士的高中同学介绍的。
这位同学在80年代初考到了云南某地的专科读书,还没毕业就嫁给了当地缉毒侦察队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警察。如今几十年过去,当年的小警察也已经熬成了头发稀疏,快要退休了的沧桑小老头,成了云南省X市的市禁毒支队支队长。
朱丽娟退休后,时不时的还会跟这位远嫁的老姐妹联系。这不,最近抱怨起了家里过完生日马上就27岁的外甥女,说小竼这孩子自己在外头闯了三年,现在辞职了回家单干,过的跟个庙里的尼姑似的,也不出门也不谈恋爱,天天就猫在屋里做布娃娃。
同学照例开导了她几句,想了想后又说,她这边正好有个侄子,快三十了,也是个老大难,做警察的,具体什么岗位也没说清楚,只说老家和她们姐妹俩在同一个地方的,都是滨海县人,小伙子稳重靠谱,最近休假回了老家,不如现在趁着人有空,见一面撮合撮合。
朱丽娟听完后脸上立马乐开了花,连忙答应,又问了几句有的没的,跟人家约定好了地点和时间,喜滋滋地挂了电话。心里想着,总算能把李双竼踹出家去活动活动了,就算看不上人家,出门儿晒晒太阳见见男人也是好的,也没指望她一次性就能把姑爷搞回家。
于是就有了今天这出咖啡馆会面奇葩三胎男的戏码。
李双竼拗不过大姨,出门也只是抱着敷衍了事的态度,心里叹了一万口气,心头儿盘算着大不了就是随便吃两口饭应付一下,再尬聊两句,回家就说俩人不合适,走个过场这样就OK了,可没想到的是,遇到的是刘闯这样的奇葩,一点体面都没有的就这么结束了。
她对婚姻和恋爱本来就没有什么期待,对她来说,甚至还有些排斥,现代人普遍都有点儿的恐婚恐育她也有,自己都还没活明白呢,谈什么恋爱,结什么婚呢……
刘闯的出现,无疑是让这种情况雪上加霜。
她的父母也结婚了,最后不还是离了吗,对她也不负责。
在她小时候对父母为数不多的印象里,父亲做生意屡屡失败,欠了银行和外面一屁股债,三天两头就被人找上门来催债,家里面鸡飞狗跳,她妈更是因为这个和她爸三天一大吵五天一更大吵,吵到家里根本没法待,也没有人管她,任她怎么哭嚎都没有用,最后还是她大姨看不下去了,跟李双竼爸妈吼了句:“你们俩就打吧!要是都不想管这孩子!我管!!”最后抱着李双竼回了自己的家。
朱丽娟女士比李双竼的妈妈大十岁,是个很典型的雷厉风行、风风火火的北方女人,活的极为敞亮,高中毕业后就进入社会,从乡下老家出来进县城打了几年工,攒了些本钱之后,和对象在滨海县的贸易开发区租了个门面,开了个烟酒批发小铺,店面的名字起的也是相当粗暴——娟子烟酒。
贸易开发区在县城的边缘,是那种城乡结合部,这边的房子一般都是那种老旧的、一排排的二层小楼,大多是用来做各种各样的批发生意,然后也会专门腾出一块地方来供人们摆摊赶集,后来朱丽娟夫妇的生意一点点起来,夫妻俩就把店面楼上的那间房也给买了下来,90平的房子弄了个不错的小三室,于是就这样租着一楼开店,二楼房子住人。
这就是李双竼后来的家,她和她的大姨还有姨夫住在一起。
她的父母离婚闹上了法庭,李双竼被判给了妈妈,可是她妈妈并没有管她,最后和一个外地富商跑了,有了自己的新家,根本不带她;她的爸爸就更不用多说,早就不知道因为躲债躲到哪里去了,唯一能知道两个人还活着的消息的时候,是在李双竼成年之前,朱丽娟的银行账户上每个月不怎么按时到账的两份抚养费。
那一年,李双竼才七岁。
李双竼摘下干发帽,强行将自己从回忆里给拔了出来,站起来走到窗户边上,插好吹风机,从窗前望向外头,北方乌漆嘛黑的冬日夜景,三两行人走走停停,她边吹头发边发呆。
所以结婚又能怎么样呢?谁都保证不了什么,人到底还是要靠自己的。
*
刘闯晃晃悠悠地逛荡着回了家,他下午从咖啡馆出来,趁着今天天气还算不错,先去卢河边上的跑道公园沿着河岸转了一圈,然后又慢慢悠悠地逛到了一中的校门口,母校从里到外翻修了一遍,他都快认不出来了,不过校服还是那身校服,蓝丑蓝丑的,听说一中的初中部前两年又给恢复了过来,现在的小屁孩又能在里面读书了。
他摸了根烟出来,点着之后含在嘴里慢慢吸着,隔着铁丝网靠了一会儿,烟雾缭绕间看着操场上正在踢球的孩子们,无意识地弯了弯眼角,哼哼轻笑,也不知道在笑些什么,用力嘬完最后一口,烟头扔进附近的垃圾桶里,从这里开始往回走。
他家离一中还算挺近的,从校门沿着大路一直往前,会有一个三叉路口,路边有一片非常小的绿化林,种的都是树,因为里面常年有人走动,直接被踩出来了一条什么草都不长的小土路,走个两分多钟就能走出去,刘闯初中上下学的时候最喜欢钻进这片树林子里,因为夏天有树荫,凉快,而且算是抄近路。
出了这片林子再过马路,就是一片老式的住宅区,唐山大地震之后建的,都是些五六层的小矮楼,滨海县的地理位置离唐山很近,那时候也算是重灾区,死了很多人,也塌了很多房,后来政府在这里圈了块三角形的地进行灾后重建,盖了这些楼安置当时家中房屋倒塌的受灾群众,其中就包括刘闯的爷爷,所以,刘闯的爸爸也是在这里长大的。
他看见道边儿有一家水果店,嘴中馋虫冒头,逛到外面的摊子上拣了几个丑橘,正往塑料袋里装的时候,冲锋衣口袋中的手机震动,他拿出来看,没有备注,只有一串数,但他知道那是谁,舌头顶了下腮帮,还是按了接听,把手机夹在肩膀与耳朵之间,边拣橘子边说话,声音懒懒的:
“什么事?”
“你个混小子还问我什么事?”
对面的声音听起来就很暴躁,是个中气十足的男声。
刘闯笑了笑,挑了几个大个儿的往袋子里头扔:“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什么事?”
“滚蛋,少他妈给我扯!我问你,你今天相亲当着人家姑娘面说什么了?我问你说什么了!是不是上来就让人家给你生孩子?!”
质问的声音过于大了,震得刘闯耳膜疼,他拧了拧头,拿开手机将脑袋偏离,又把手机给拿远了些,可质问还在继续——
“还一气儿生仨,你当人家是什么?啊?生产队的母猪吗?!刘闯,你光天化日之下耍流氓啊!?”
“……”
“……说话!”
刘闯无奈,叹了口气,又把手机给拿了回来:“领导,骂完了吗?”
“没有!你先给我解释清楚!”
“姑娘那儿跟莲姨告状了?”
他计谋得逞,笑得有些幸灾乐祸。
“你还知道啊?啊?你莲姨好不容易在老同学那儿给你牵了个线,你倒好,跟毒贩子混了三个多月嫌没够是怎么着?改不回来了?到哪都当二流子?我问你,这都第几个了?你自己数数这都是你搅和黄的第几个了?你还知不知道自己是个警察?丢不丢脸?我就问你丢不丢脸!我跟你莲姨的老脸都被你给丢尽了!以后还怎么——”
“行啦——”
嘀的一声,刘闯就跟没听见似的打断了他的话,扫上了付款码,把袋子递给老板,昂了昂下巴,示意可以称重,也不管老板略显诧异且八卦的好奇目光,结完账之后拎着丑橘继续往家里走。
“是你们让我去相亲的,我相完了你们又不乐意……你们让我相亲的目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结婚生孩子吗,我这开门见山的直奔主题,她觉得条件合适就谈,不合适就不谈呗,多简单的事啊。”
“你他妈那是压根就不想谈,纯搅和去的!”对面极度无语。
“呵……领导,您这不是都知道吗,我都跟您说过八百回了,我没心情谈恋爱搞对象,您跟莲姨就别老往我这费劲吧啦的塞姑娘了,还有,什么时候放我回队里啊?”
多年工作经验,让刘闯很快变换语调,尽显下属谄媚之色,好像他多积极投入工作似的。
“滚!”男人气得只赏他这一个字,“想的美你!给我老老实实在老家呆着,敢在过渡期随便乱跑老子削不死你!”
骂完之后,电话被那头毅然挂断,看来是气得狠了。
刘闯眉骨微挑,早就知道会是这么个结束的通话,他左不过是找个能转移的话题,不让对面的秃顶老头儿继续催婚催生罢了。
手机揣进兜里,哼了两句不成调的小曲儿回家了。
*
季建国挂了电话,手机往茶几上一扔,低骂道:“小兔崽子,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许英莲给他端来温水和降压药,坐在他身旁:“你说你,这两天本来血压就高,还非得给他打电话,这不活该给自己找病吗……”
男人睨着她,抿了口水,把药片吞下去,那眼神仿佛就在说:……我这是为了谁啊?
许英莲秒懂,接话道:“我只是跟你抱怨这孩子相亲又犯浑去了,又没让你给他打电话找气生,他什么样你还不知道吗?咱俩都应该习惯了才对,”说完又认命般地叹了口气,后背往沙发垫子上一靠,扒拉扒拉自己的脸让自己精神一些,边扒拉边从指缝中发出闷闷的声音。
“唉……我这可真是费力不讨好,为了这臭小子都快把人给得罪光了,你是不知道,朱丽娟那个大嗓门,今天下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听她那头的语气就感觉她怨气不小,得亏我俩中间还隔着电话线和大半个中国,要不然她非得追着我,把我从云南踹到柬埔寨或者老挝……”
季建国想象了一下,寻思着:你这老姐们这么彪呢?
但看了一眼许莲英那个样子就没敢多吱声,他可不想再因为刘闯的事继续被她叨叨,天天上班那一堆事就够他烦的了,回家后还不得安宁,再想起刘闯那臭小子的揍性……
破罐子破摔似地哼哼了两声,拍拍老伴的腿:“要不然咱俩还是别做梦了,死心吧,全中国那么多光棍呢,多他一个也不多,以后咱在屋里养条狗,就当抱孙子了。”
捂着脸的许英莲:…………
恨恨地踹了他一脚,然后起身去厨房给这糟老头子做饭去了。
呸呸呸臭老头子瞎说什么呢,我们小闯才不会当光棍呢!我一定会抱到真孙子的,才不抱狗孙子(#`皿?)!
许英莲女士在刘闯同志的脱单问题上永不认输。
*
一所六十多平的老破小里,刘闯大喇喇地坐在主卧里硬邦邦且硌人的实木沙发上,看着cctv–5体育频道的球赛重播。
电视机的款式有点老,并不能接入网络,也就那几十个台,方方正正的,像是十几年前的东西,倒是很适合给家里的老人用,可是这屋里……只有刘闯一个。
屋内暖气很足,他已经将外套脱去,只穿了件贴身的毛衣,手里剥着橘子皮,一瓣一瓣地将果肉送进嘴里。汁水四溢,果香扑鼻,但小刘先生的注意力似乎也没在那个屏幕里被红牌罚下的球员上。
他回滨海县已经快一个星期了,一个多星期前,他刚刚结束了自己长达三个月的卧底任务,和队内的弟兄们里应外合,在毒贩出货交易期间,一举端掉了这伙贩毒分子的老窝。
演戏演到底,也是出于对他的保护,作为当时一齐被“抓捕归案”的同伙儿之一,他需要消失一段时间,过渡一下,也算是放假了。好在主要嫌犯都已尽数落网,他这个马甲没有暴露,以后兴许还用的上,这要是跑了一个俩的,还真就麻烦了。
刘闯的肩膀有些僵,他活动着扭了扭,然后顺手就把今天装二流子用的耳钉给拆下来了。这耳洞还是他刚工作那会儿,天天去夜店跟人蹲点儿套话,当嗑药精神小伙的时候打的呢,本来左右各打了一个,后来右边的长好了,就剩下左边的了,今天刚好戴上,应付相亲。
看着耳钉,他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地就浮现了今天下午的李双竼,那个扔给他三十块钱,气到红温却依然对他保持微笑的小圆脸。
嘴角若有似无地勾了勾。
原来,她叫这个…
还挺好玩,似乎给她气大发了,走的时候跟吃了苍蝇的充气皮球似的。
发觉自己怔愣地有些出神,刘闯自嘲地摇了摇头,心里轻叹了一口。
他其实是有愧疚的,不是对李双竼,而是对许英莲的,他每次在相亲局上这样干,消耗的其实都是许英莲的人情关系,但没办法,不管他如何多次向小老太太表明自己并没有结婚意愿,许英莲还是会乐此不疲地给他介绍适龄异性。
哪怕今天这个……他其实有些兴趣,但他也并没有要继续发展的打算。
反正……也不会再见面了。
就和很多年前一样。
刘闯起身,再也不想,耳钉扔进抽屉里,关灯关电视睡觉。
……
*
不过,刘闯同志很快就被打脸了——
再遇见李双竼,是隔了一阵之后的元旦假期,刘闯在某洗浴中心的男厕所前头看见了鬼鬼祟祟,一直在探头往里望的李双竼。
还是那个小圆脸,扎了个马尾辫。
刘闯:????
脑子还没跟上,脚已经先迈出去了,拎着李双竼的脖领子往外扽,转了个圈让她面相自己。
“你干嘛呢,要进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