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推搡。
闪光灯咔擦。
摄录一体的长焦镜头反光。
话筒被挤落在地,信号中断,忙音针尖般穿过鼓膜,咒骂声淹没在汹涌嘈杂的采访里。
“温特小姐,你和你的继兄……”
“温特小姐,你如何解释……”
“温特小姐,你如何看待……”
摄像机逼近,录制镜头是张牙舞爪的怪物。
远处靠近的轿车影子,后座有她最熟悉的人,金属家徽别在衣襟,冷芒一闪即逝。承载希望到来的人,沉默别过雌雄莫辨的脸庞。
他悄无声息地离开,悄无声息地将她抛弃,抛弃在满世界的耻辱逼问里。她那副囚笼困兽的神态被清楚拍下,曝光至各大媒体平台。
转发,评论,引流。
温特标签自带千万流量,浏览报道的人不啻以最尖锐的声音揣测她的生平。
他们如何议论她?
文字是这世上最薄最利的刀。
恐惧碾压着她倍受折磨的神经,她捂着耳朵隔绝声音,一步步后退,后退至悬崖峭壁,最后一脚踩空,堕入无边无际的深海。
深海淹没了她的辩白。
——!
辛玫被自己惊醒,浑身冒着冷汗,黑暗中魇住几秒。
这房间密不透风,窗帘遮盖天光。
半晌,她情绪僵硬地反应过来,身体在大床中央缩成一团。
床头立着的夜光钟表显示此刻:
清晨八点,生物钟为身体主人拟订的最佳清醒时间。
她做了噩梦。
只是做了噩梦。
*
午后,剧院。
民乐团的工作时间相对自由,指挥只要求他们在排练和训练的时候不迟到早退。
辛玫到剧院的时间不早不晚,眼见乐器尽数摆出,七零八落地散落在舞台上,乐手们不知所踪。
她心下奇怪,一路寻到休息室,大家乌泱泱都聚在一处。
“怎么了?”
她边问边走进去。
人群分开,箜篌手徐芝微在众人包围圈里嘤嘤哭泣,右手食指缠着纱布和固定夹板。
“芝微早上把手给伤了。”有人给辛玫解释,“这会儿我们刚从医院回来。”
“严重吗?有没有伤到肌腱?”
辛玫自幼学习竖琴,也弹箜篌,知道琴手最怕手受伤,伤到肌腱神经,会断送掉整个弹琴生涯。
“没有,就是普通骨折,只是这几个月肯定没法练琴。”
这几个月。
半个月以后就有迎宾音乐会。
“那独奏怎么办?”
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她,她来之前大家讨论的都是这个问题。
半个月以后的迎宾音乐会,芝微有一场箜篌独奏。
音乐会是给外宾访华活动办的,正好赶上沪城的国风音乐节,上头拍板,要给老外搞个迎宾会,地点定在沪城大剧院,演奏交给大剧院的国乐团。
辛玫在国乐团是兼职身份。
剧院人手不够,负责人跟辛玫的赞助人认识,赞助人把辛玫送过来帮忙。反正她又懂竖琴又会箜篌,攒攒演奏阅历也好。
不想,这阅历攒得怪讨人嫌。
芝微在那头哭闹。
“还能怎么办!黄老师肯定让你去独奏!我等了这么久才等到的独奏,怎么偏偏让你个空降兼职生捞到好处了!你还不是专门弹箜篌的!你是学竖琴的!”
箜篌和竖琴是差不多的乐器,互相关联,互相冷门。古时两河流域文明的拨弦乐器,传进华夏变成箜篌,传进欧洲就成了竖琴。
两种乐器的学习成本都十分高昂,教育资源稀缺,非显赫家世不能撑起,所以竖琴手/箜篌手都罕见。正是因为罕见,大多数乐团都只配备一名常驻,遇到特殊情况则临时外聘。
这个乐团里的徐芝微就是常驻乐手,这次音乐会就是特殊情况。
外宾群体里有偏爱竖琴的人,乐团遴选曲目,在原定的合奏以外,又增加了一场箜篌独奏,独奏部分专由芝微负责,辛玫代替她补来合奏。芝微手一伤,乐团要么临时再招琴手,要么让辛玫一肩双挑。
辛玫来帮忙,芝微却说的仿佛她专门来抢机会。她也有脾气,可芝微受伤,吵起架来,她是最刻薄的人。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辛玫果断避开冲突,视线划过一众成员。
“今天是没法排练了是吧?那我先回家,下次排练再叫我。”
语罢也不等回答,转身就走。
那边的首席挂完电话,出声喊住她,“等等,小玫,黄老师让你去办公室找他。”
*
黄老师是乐团指挥。
台上拿根小棍龙飞凤舞,台下拿支钢笔指点江山。年过四十,脑门半秃,逐渐呈现出观众信赖的经验丰富地中海形象。
辛玫进屋,坐下,一言不发。
黄指挥这会儿已大致了解过休息室里发生的事,呷着茶水,斟酌开口。
“小玫,芝微年轻,口不择言,希望你不要跟她计较。乐团里的人都知道,你过来帮忙,我们感谢你都来不及,怎么能怪你抢机会呢。”
“你是秦先生送来的,以秦先生的背景,你的独奏机会应有尽有,大可不必费心去抢。”
辛玫不喜人情太极,开口便道,“黄老师有什么事请直说吧。”
黄指挥见状,也不磨蹭。
“芝微手伤了,这次的独奏,可能得麻烦小玫你来负责。”
辛玫想都不想就矢口拒绝。
“之前说过我不独奏的,秦晏也应该交代过,黄老师另请高明比较好。”
独奏是好事,可独奏有聚光灯。辛玫从不在舞台上独奏,她抵触所有会让她成为视线焦点的东西。
“秦先生是交代过,但现在只剩半个月,时间实在太紧,音乐节活动多,我这边一时半会儿,找不到能用的琴手。”
秦晏安排人过来的时候交代过,辛玫性子古怪,不喜欢站在舞台中央,被镜头对准的时候,整个人会出大问题,但具体是什么问题,他没说。
辛玫跟着剧团排练的这些日子里,黄指挥留心观察过她的弹奏,技巧水平远在芝微之上,别说只是一段独奏,让她整场独奏也不在话下。
这样优秀的人才怎么会畏惧舞台?
黄指挥觉得,辛玫拒绝独奏,可能只是一种委婉客气的推辞。
“秦先生说你受不了聚光灯和镜头,我可以给你保证,你独奏的时候,现场绝对不把聚光灯往你身上打,镜头也安排在别处,你看这个安排怎么样?”
不怎么样。
辛玫沉郁的眉不见舒展。
黄指挥又道,“那让灯光师跟你沟通,按你的想法来安排现场灯光如何?”
“现场还会有媒体记者。”
“我给你媒体的联络方式。如果你不想出面,我交代小李去办,他跟媒体打过很多年交道了。咱们这是官方活动,不搞商业营销那套,结束以后也不会有私人采访。”
“可我还是觉得,您找新的琴手更好。”
“找是肯定要找的,可排练不能落下。我答应你,尽量找独奏人选,若是实在找不到,就只能拜托小玫你。这次活动是上头安排,关联到外交形象,咱们每个人都有责任。”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辛玫没得拒绝,只能应下,应的忧心忡忡。她有种奇怪的预感,演奏当晚——不出意外的话,要出意外了。
*
辛玫是独居,生物钟很准时,没有特殊情况,晚上十一点准时上床。
她家是三室两厅的顶奢公寓,秦晏买给她的。她的房子,车子,学校,工作,一应都是秦晏给的。
五年前初遇,秦晏是辛玫面试的那家音乐会所的老板;五年间相处,秦晏成了辛玫的艺术赞助人。
五年前辛玫十九岁,从外国女子学院退学回来,履历一片空白,为求糊口,跑来面试。秦晏不问别的,只问她会什么,她用会所里一架落灰箜篌,当场给他弹了一段高山流水,这就是她会的全部。
高山流水觅不到作古几千年的伯牙子期,给秦晏觅到了一尾俏生生的玫瑰锦鲤。
辛玫来之前,他开过三家琴行,投资总额高达百万,结束倒亏一百二十万,经营惨淡。辛玫去的那家会所,是他心灰意冷后干回老本行。
他开琴行,死活卖不出琴,开会所反而卖出去许多存货,全靠辛玫给客人弹小曲儿灌迷魂汤。
秦晏不懂琴,但他懂人。
秦家背景半分阳春白雪也无,投资琴是死的,投资人才是活的,一把琴弹来弹去,弹的都是人的生意。
辛玫靠着他混口饭吃,他靠着辛玫侵占文化世界。
秦家需要阳春白雪。
秦家搞文的搞武的搞商的有一大堆,就是没有搞艺术的,辛玫一来,搞艺术的就来了。
他在南方待了五年,江湖人送外号秦五爷,五爷非常之土,听起来总有情深深雨濛濛的古早味道,辛玫就是他捧出来的白玫瑰台柱。
辛玫本人拒绝接受如此下里巴人的绰号,五爷本人却非常满意,非常喜欢送她白玫瑰。
他本人生就一副冷峻斯文的京圈公子作派,实际拥有地主家傻儿子般的纯真浪漫(压根没谈过恋爱),他妈怀他的时候格外喜欢情深深雨濛濛。
辛玫不懂情深深,也不搞雨濛濛,颜控晚期看上了秦晏那张年方二十八,帅过芳龄二八的男大俊俏脸蛋和健康身体。
秦晏一米九&八块腹肌,会玩智能手机,下雨会往家跑,出身钟鼎世家,从不追问辛玫过去。
他们一个为名,一个为利,互相成就美好未来。
睡到半夜,辛玫被客厅传来的动静吵醒。
打开房门,玄关处影影绰绰。
她去摸灯,还没摸到,‘砰’一声巨响,某人在客厅地板摔得脑门着地。
灯亮了。
灯下一具西装凌乱的‘陈尸’。
颀长身段,酒气弥散。
她走过去,趿着拖鞋的脚腕纤细,踝镯穿过铃铛,一步一响,步步靠近‘陈尸’。
‘陈尸’听到声音,幽幽伸手,攥住一截细白脚腕,酒气迷蒙的墨眸仿佛认出了这串他亲自挑选的铃铛,俊脸往上瞎蹭,头一偏睡的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