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外面的北风还在刮着,过了上元节,地面的雪还没有要化的意思。
窦渊站在被灶火熏得暖腾腾的蚕室里,双股战战。
排在自己前面的同伴被五六个人钳住手脚按在床上,操刀手拿起明晃晃的大刀子一起一落,双腿之间流出血来,同伴痛晕厥了过去,包扎完伤口后又被架着提走。
据带他们来的带班宦官所说,这位净身师傅手眼疾手快,手段高明,让他们少遭些罪。
他闻到了一股尿骚味,身后跟着那几个人已经双腿发软。他们并非自愿来当阉人的,而是生为齐国的贵眷子弟在国破家亡之后,因为这副好皮囊被辗转进奉入宫,故此正准备阉割后送进宫内。
对其他人而言,魏国是异国他乡,但于窦渊而言却是踏上了祖辈的故乡。他听父亲说起过,祖上是河东窦氏,清贵一族,二十年前在战乱之中投奔了齐国,而留在魏国的族人被抄了家。
“窦渊赶紧出来一趟。”宦官在门口探出半个脑袋,叫他过去。
窦渊临走前看了房内的人几眼,跟到宦官身边。
“你可遇见贵人了,免受这皮肉之苦,其他人可就没你这好运气。”带班负着手,悠哉悠哉走在前面。
“敢问大人,贵人尊姓?”
“说来巧得很,他与你同姓,宦官老来无依无靠,遂有收养义子以防老的旧例,不过好生奇怪,中常侍年纪轻轻,也忒着急了。”
带班一路上不禁跟他絮叨几句,或许是为了套近乎,便将那位贵人的生平功绩、所任职务叙说了一遍:中常侍是何许人?那可就说来话长!那位名叫窦弦月,从中黄门一路擢升,未及弱冠便出任过监军使,开创阉人观军的先河,主持平叛后封宁海郡公,官至中常侍,内侍监大监总揆诸司,宠遇殊胜。一年前担任使节出使番国,加之陛下感念其早年的戴立之功,封其明亭侯,食邑五百户。
带班将人引到一座小院子里,兀自退了出去。
窦渊仰视面前比自己高得很多的宦官,他正慢条斯理修理着一从花木,头戴着一顶黑色的风帽,窄袖黑袍在腰间用金质革带束着,挂一符袋和貂尾,手持拂尘,容貌看上去不过二十多岁,双眉如月,面白无须,身形如修竹建树,与含胸驼背畏葸如鹌鹑的阉人有云泥之别。
“奴才拜见中常侍大人。”
那人的声音不紧不慢如在云端,因为早年去势后喉结未长起来,故而一直带着少年的音色:“贤侄不必多礼。”
窦渊一脸惊讶,吃吃地望着他。
“我已查阅过你的黄册,令尊窦朔是我堂兄,你我本是同宗同族之人。想必你也曾听堂兄说起过当年他与家父投奔齐国之事。”
“叔父!”窦渊豁然明白,跪倒在地,声泪俱下,“侄儿未曾想在着深宫中还能遇到血亲,若家君在天有灵知晓兄弟尚在,必定欣然。”
“我收你为义子是做给别人看的,这是既能够保全你,又能使你保持原姓的法子,等你以后有身家本事了再另立门户认祖归宗。宫中口舌多,在内你我不必拘泥,可称我义父或叔父,在外你像其他内侍唤我中常侍即可。”
窦渊朝着地面结结实实叩首三次:“叔父有再造之恩,侄儿无以为报,唯有侍奉左右,效死足下。”
“我力所能及保全你一人而已,我回宫不久,其余亲眷发卖到何处亦不知晓,需要向陛下求情,恳求垂怜窦一族之含恨沉冤,免了你们的奴籍,再向负责押送的曹参要你们的名册契子才知晓去处。”
“叔父思虑周全,侄儿感激不尽。”
“此为分内之事。”窦弦月将人扶起来,赏赐茶歇点心给他吃,见他手上冻疮未愈,戴过枷锁磨出的伤痕还十分明显,又从符袋里拿出一盒藕粉羊脂膏赏给他。
两人嘘寒问暖良久,窦弦月饮了杯酽茶,徐徐道来:“当年我所遭受过的苦难,不想你再遭一遍。彼时我的岁数不及你一半……”
二十年前。
窦弦月的五岁生日是在昭狱里过的,没有长寿面和阿爹许诺的宝剑,他吃下了阿娘用体温捂热的断头饭后,被宦宫夹住手脚抓走,阿娘披头散发喊冤的画面,他至今记忆犹新。
窦家的因为被奸人勾陷谋反而下狱,祖父被关进天牢,而尚在与齐国交战的父亲与家族男丁却接到一份他人伪造的书信,临阵倒戈投奔了齐国,而被关在天牢的家眷反而因为他们的倒戈被坐实了谋逆。
窦氏家族千余人一鞭以下悉数籍没,其余斩首。窦弦月在掖庭里被关了三年,皇帝暂时不想动他,因为他的父亲和伯伯尚在齐国,若是双方交战起来也好捏着这枚棋子以防万一。
只是过了三年,齐国那边偃旗息鼓没有什么动向,后来因为永康大殿失火,皇帝疑心愈重,怀疑有窦家部曲闯宫救人,便将窦弦月阉了充做中涓。
随侍皇帝的中常侍前来教诲他:“既然做了宦者,不男不女,里外不是人,相当于重新活了一遭,那些不切实际前尘旧梦已经跟你没什么瓜葛了,莫要再想,想也是无用的,伺候主子才是你该做的。”
在惊慌与孤独中度过了三年,没怎么跟人说话的窦弦月,张嘴都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孱弱瘦小又挨了刀子,休息许久才能走动,连宫内礼仪规矩都学了甚久,中常侍对皇帝称“此子已废”,便送去将作监的老木匠作伴。
彼时魏国在因袭前朝旧制之上改制,进行增设删减,重三六之数,外朝设六官,而内廷设有内侍省,为首者为三位,男称中常侍,女称大长秋或大内宫,管辖宫内的三署六局十二监,设有大监、少监、监事、典事、女史、署长、黄门侍郎、小黄门诸职,虽然几乎魏国每代君王上位都有三把火烧起来,出现增删职务的情况,但大抵情况是不变的。
将作监在魏国营造国都时设立,虽然不属于内侍省统辖,但宫内器物修缮多与他们交洽,所以联络紧密,而一些老匠人年纪大了,需要眼明又憨厚的年轻人陪护,所以会派些黄门过去照料。
老木匠姓孙,是跟随开国皇帝一并西迁之人,已经有九十多岁了。在窦弦月来的时候,孙匠还在敲敲打打桌椅板凳,用凿子刻刀凿出雕花。
“这里绝非享清福的地方,那些送过来的木材有劳你每日刨好喽。”
窦弦月应下了活,起早贪黑用锛子刨木头。原本在掖庭里他也经常受欺辱干重活,到这里至少没有那些黄们拳打脚踢,冷言嘲讽,而且衣食充足。
可他的冤屈向谁诉说,如何为家族沉冤昭雪?难道要在小小四方院子里渡过一生吗?
窦弦月寡言少语,在这宫中想明哲保身就必须锁住嘴巴,什么当讲什么不当讲,他过去的事情少一个人知道他的境遇也越好,可他不说就要继续背负冤屈下去,而孙匠并不关心他的过往,每日只叫他要专心做事,既然当了宦官,先活下去才是首要,他比将行就木的老人还有许多时光。
孙匠在平时和蔼可亲在教导时严厉如师,令窦弦月想起了祖父,不禁潸然,侍奉尽心尽力。孙匠也将毕生所学托付,只是没有书籍,凭借记忆和经验指导,即使窦弦月好学,也少不了挨戒尺。
一老一小深居简出,终有日与古物向对,与树鸦作伴,日子过得清闲。虽然其他将作监的人时有来访,逢年过节学徒们会给老师傅带些蜜饯瓜果,但孙匠喜好清净,并不与他人走动,家中也无亲无故。
四年时光倏忽而去,窦弦月长到了十二岁。期间,窦弦月在这里关系不错的朋友只有孙匠的大徒弟王桥,而前两年王桥受一些达官贵人的邀请修园林去了。
宫内会有专人来教授黄门识字,每月诵读儒学,窦弦月便向孙匠告假抽时间去听,不过皇帝因先朝宦官弑立君王的旧故多有忌惮,只恩准他们识少许字,背诵忠君的文章。
王桥知晓他喜欢读书,便向自己交游的世家大族之人借书给窦弦月誊抄,还从尚食监里借油制作蜡烛供他挑灯夜读。窦弦月每每思及此,便回忆起待自己顶好的堂兄,在这深宫之中,唯师徒二人让他感受到亲人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