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先生禁足的这些日子,学墅安排了少傅为诸皇子、世子讲筵。魏弃尘一个头比三个大,那位少傅极其爱讲文巧,诸如词句斟酌、写诗作赋的格律运用等,第一堂课便让诸位学子写一首五言绝句。
“平仄在何处?起承又在何处?搬用篡改了几句《诗经》的句子,你以为下官看不出?”
魏弃尘被打了手板,怨声载道。幸好这位少傅经常讲到一半,踱步出神,吟字捻须,灵光乍现,思得到一些妙句,要回去修改文章,便早早散了学。
永安王世子提议去打马球,东城往南走便是一处好的校场,用处除了演武便是供王公贵族打马球。
三皇子魏麟也有此意,他的爱好不多,这打马球恰好是其中之一,魏氏皇族都爱好这一项运动,连皇帝本人也会上场打球,他的球技都是父王手把手教的。
“皇兄们不在,无聊得很,打麻球倒可以散心。”
“四殿下要一起来吗?”世子摊开折扇,问道。
“阿蟠,四弟年纪太小了,恐怕还不会骑马。”
“那两位殿下一时半会不会有时间来打球,我们缺人手,正好教教他嘛。”
魏弃尘也正有学骑马的想法,跃跃欲试,便同意了他们的提议,于是诸皇子伴读、内侍一同往校场去。
内侍从马厩里迁来马,魏麟的坐骑是一匹白色的牡马,性子烈得很,好不容易驯服,为当年黄皇后用绢布换马所得的千里驹,年纪大的三位皇子都得了一匹。
“四弟,彼时你齿岁尚小,所以父王才没有赏赐你千里马,不过我会挑一匹好马给你。”三皇子言毕,内侍又从马厩挑了一匹栗色鬃毛的马驹出来,马驹的额头一点白。
“这匹马可是千里驹下的崽!”
“弃尘谢过皇兄。”
“你我兄弟之间不必言谢,不过你太年幼,打马球危险,你先看我们打。”
由是主仆二人,便开始了驯马之旅,首先是给马儿起个好听的名字。
经过一番苦思冥想,魏弃尘道:“要不就叫它‘小点点’,你觉得呢?”
窦弦月拱手:“未若‘眉间雪’。”
“我只听闻过眉间尺,这名字有什么出处?”
“臣觉得好听而已,硬要说典故,便只有佛祖眉间白毫相与之相关了。”
晌午歇息的时候,二人从食屉里拿出一些饼和肉干吃了,下午一个三皇子的内侍来教他们骑马。
窦弦月也是要学骑马的,为了保护皇子。他回忆起在四五岁的时候,阿爷将他抱到马背上,那是一匹温驯的马儿,皮毛光滑如同丝绸。
手指牵过缰绳,他将脸贴在马儿身上,顺着毛。
“弦月,眉间雪喜欢你。”
他们练了一下午,窦弦月学得极快,已经将上马下马和控马全然掌握,后来又被世子叫去捡球。
魏弃尘尚且还不能带着马儿跑,考虑到他的个子才到马肚子,都是内侍牵着马在场子里走,然后他乖巧地坐在鞍上。
傍晚回去崔昭仪知道了他们去骑马的事。“你看你,衣服都弄脏了,为娘替你洗洗。”她拿走了魏弃尘的香囊,脱下了他身上的衣物,“弦月,你要看好他,马球危险,之前还闹出过侍卫被马踩死的事情出来。”
仿佛她能未卜先知似的。
一日,魏麟的牡马突然发了疯,在场子里左突右撞。魏弃尘的小马驹被吓得乱窜,他一不小心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只见那匹白马差点踩到他头上,窦弦月连忙将人护在身下,结结实实挨了一蹄。所幸那匹烈马被魏麟控制住了,没有闹出大乱。
这件事在晨昏定省的时候被皇帝知晓了,皇帝斥责道:“真是不叫朕不省心。”
永安王被叫进宫里,也将世子臭骂了一顿,差点要脱下腰带打人了,毕竟是自己儿子提出来的馊主意带小孩子去骑马。
“麟儿受伤了没有?”皇帝关切地问。
“孩儿无碍,但是四弟受了惊吓。”
“无事便好。”皇帝褒奖了三皇子的果决勇毅,临危不乱。
未几,皇后领着几个宫娥匆匆赶来。
皇帝陪着母子二人,瞥了一眼魏弃尘,叫来御医查看伤势,又问中常侍那匹千里驹是什么情况。
“春夏之交,那匹公马估摸着有些跑春。”
皇帝揉了揉眉心,他今年是跟马犯冲吗?“留着那劣马早晚会伤了皇嗣,宰了吧。”
后来三皇子又给马儿求情,皇帝便依他所说作罢,其他内侍由于护卫不当罚了俸禄,窦弦月也是受罚,保护皇嗣是他的职责,无论怎样都要去做,倘若出了岔子就是要受罚。
魏弃尘自受惊后,噩梦更多,像是被魇中了一般,崔蘩祁在此时出宫一趟,去皇昭寺求得了舍利子。原本在三教论衡的时候,她听了佛法,就生出向往之心来。
“弦月,你痛不痛?”魏弃尘问道,见窦弦月小心地揭开右手上的白布上药,手被砂砾磨出了血。事发突然,他一只手抱着魏弃尘,另一只手整条手臂连同掌心都撑在了地面,马蹄重重踏在他的后背上,余力冲震了心肺。
“臣无事,臣没有保护好殿下,让殿下受惊了。”
“才不是,我担心你。”
“若是让殿下记挂忧心,更是折煞臣了。殿下万金之躯,臣一介罪人……”
“不是。”魏弃尘一直摇头,愁眉苦脸,虎牙咬在唇上连连否认,“什么万金,父皇根本不爱我,他只关心三哥,从来不过问我的事……”
皇帝、皇后和三皇子在一起时像真正的一家人般温情令他心头一酸,很不舒服,父皇那种关切焦急的眼神,他很少见。对皇后的温柔与脉脉,也从未落在阿娘身上。
“怎会。”窦弦月言不由衷地深吸了一口气,抚摸魏弃尘的后脑勺,那副图景他是看在眼里的,“无论如何,臣也一直在殿下身边。
魏弃尘的正是心思敏感渴望认同的年纪,得了宠就像只八爪鱼般往他怀里钻,溜进他的被窝里。
“殿下,臣的手还疼着。”窦弦月无奈说道。
“对不起!”魏弃尘一着急,嘴唇贴过去,给窦弦月的手吹起风,“每次我摔伤,阿娘就会这样吹伤口,弦月,你会恼火我吗?”
看着那副惹人怜爱的表情,饶是有三分气也消了。
“臣不会。”
“你会嫌我烦吗?”
“臣求之不得殿下时时来‘叨扰’,殿下从不嫌弃臣卑微肮脏,臣又怎会嫌弃殿下。”窦弦月深感自己在养孩子,偏偏只能用哄和劝,不能责备不能骂。
“弦月最高洁干净了,就像……天上的、水里的月亮,雨水洗过的璞玉一般。”
也许有稚子讨好之意,也许是赤子之心可鉴,窦弦月被这番话打动,他心里的弦被缓缓拨弄,心中的冰被慢慢捂热。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拍打魏弃尘的后背,心想这样好的孩子,如果不是仇人之子该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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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昭仪近来很得太后心,她带了些物品去见了太后的侄女郑昭仪。
幢幢的茜色纱帘之内香云渺渺,郑昭仪正在用香匙往博山炉里填西域特产的香料。“什么风把妹妹吹来了?也叫姐姐这经年未修的地方陋室焕春、蓬荜生辉啊。”
“后宫姐妹,多走动走动是应该的。姐姐用的是什么香,不像安息、苏合与瑞脑,我不曾在其他妃嫔那里闻过。”
“此为西域产的异香,番禺经年扰乱,商市不便,一两香值一千两银子,昂贵异常,我平时都不怎么舍得用 。”
目光流转,崔昭仪面露忧色,劝道:“妹妹斗胆,求姐姐莫要再用此香,如今国库吃紧,姐姐却用昂贵香料,陛下若是知道定然不悦。”
“我又不是拿宫里的月钱买的香。”郑昭仪埋怨道,那眉眼之中却有几分姣憨。
“陛下知晓姐姐家中财力如厮,更生忌惮。”
闻言,郑昭仪一愣,旋即苦笑道:“想必妹妹更懂君王的忌惮之心吧,我家中权富如何,他何尝不知道,可我点什么香,他又怎会知晓。如今妹妹复宠,还望不吝赐教呢。”
说罢,邀崔昭仪坐到榻上,两个中间隔着一个小茶几,放着几样蜜饯瓜子。
“说是复宠,只是陛下忧惧鬼神之说罢了。要是没有开春那道雷击,陛下恐怕已经忘记后宫中还有妹妹这号人了。”
“如今想来,你我才是同病相怜。”郑昭仪自然也会想,如今要拉拢足够多的人才是,崔昭仪无事不登三宝殿,必然有什么事情求人,拉着她的手又端详了一下,指腹都起了茧子,“妹妹以后要是有什么难处,只管跟我说罢。”
“我唯一担心的便是尘儿今后的去处,崔家日益衰落,朝中少有显赫之官,他以后便没有家族这边的倚仗。只是他现在还小,于今这难处担心也无用,只是姐姐恐怕遇见头疼的事了。”崔昭仪附在她耳边低语了片刻。
语毕,郑氏那双丹凤美目刹那间睁大,她有些失措地用手掩唇:“什么,陛下有意立鲁王?!”
崔昭仪点头称是,“陛下亲口说的,他在妹妹那儿饮了些酒,便说不想重蹈汉朝覆辙,使吕霍之事重现。前几日他又说,弹劾李惠古一事使他愈发忧心。”
手绢被猝然握紧,郑氏陡然感到心慌,她不过示意哥哥给大皇子整点不快,谁料找出些旧案把人家亲王傅给逼死了,还把高秉烛一派得罪了,虽然借助礼部和刑部两位大夫的手祸水东引,但未必能把自己摘干净。
“这当如何是好……我要去问陛下……”
“姐姐,你这是要妹妹的命呐!”崔昭仪慌张拉着她的衣袖,“倘若陛下知道我告密,非要把我千刀万剐了不可。”
“那你说,现在有何良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