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覆盖了静谧的庭院。

    雪花如天宫的使者,悄无声息的降临,它们在宫灯的微弱光芒下闪烁着银白的光,缓缓地覆盖了青石板路,将这庭院的每一处露天都染成白色的土地。

    宫墙边的梅花悄然绽放于雪中却是无人问津,不过这庭院中的唯一色彩很快便被另一番光彩对比下去、稍显逊色。

    只见一位面容殷丽的青衣少年步履仓促无序,摇摇晃晃的从檐下走了出来,直面那漫天飘雪。

    他好似醉酒了一般,不慎踩入一处深一些的雪坑,于是身形不稳,直接栽倒在雪里。

    此般美人就连蹙眉咬唇也是动人心魄的,更何况此时倒在雪中青丝缠雪,我见犹怜。

    眉目间沾染的雪好像是滚烫的,接触到面部就点缀上红痕,夹在眼尾的化成水,为落出的泪留下轨迹。

    往日里注重的形象仪态完全被抛在了脑后,少年就这么在雪地翻了个身,使自己面朝天,咬紧唇,却又抬起一只手遮在眼前。

    其实他只是被明晃的阳光刺伤了眼睛,他才没哭,他都和人说好成年之后就再不哭了,不然他就不要他了。

    可是,

    他已经不要他了。

    悲恸的泪流不出,便逆回去,好像流到了口腔中,嘴里一阵苦涩,流进了浑身血液中,连指尖都是刺痛的,大脑在此时传出危险的讯号,本就孱弱的身子受不了这天寒地冻,可是他不在乎,便从胸襟中取出一支玉簪。

    玉簪染上体温,按理说不至于过热,可此时被人握在手中,好像能够灼伤人一样,烫的那人手微微颤抖。

    宽大的衣袖因主人的日渐消瘦而不合身,顺着重力下滑,露出了常年因病痛缠绵卧床而不见日晒的纤纤手腕,看起来泛着病态的青白色,跟藕节一样,简直不盈一握,似是堪堪一折便可被折断。

    玉簪通体青白,与这仿佛在药罐子中泡出来的主人倒是相配的很,而选下这份礼物的人想来也必是花下了大心思,簪子头部依稀可见一笔一划、歪歪扭扭刻上去的小字,好像制作此物的人平日本就不擅工艺。

    妄辞。

    那是少年的字。

    林妄辞放下挡着眼睛的另一只手,此时也不觉阳光灼眼,就这么端详着,然而没过一会,握着玉簪的手猛地发力,向下刺去,好像用尽了主人此生最后的力气。

    鲜血比落梅更早的装点起雪白的大地。

    这支玉簪用料极好,哪怕插在心头也沾染不上一点污浊,就像那人一样。

    无论他如何,都不可能在对方心中留下一点痕迹。

    他输了,彻彻底底的输了。

    哪怕林妄辞再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在他看见夜色中那一抹染红的月光时也该明白了:

    什么是他拥有的,他都失去了,而什么是他奢求的,他更不可能得到。

    杀人不过头点地,那算给了个痛快。

    而林妄辞自戕,选的是流血过多还是失足落雪冻死,就不了了之了。

    想来也是无人在意,

    他想着,然后阖上了通红的双眼。

    濒死之际,林妄辞也回顾起了他这一生,估计这便是话本中说的走马灯。

    可是他全然没有看话本时候的兴致,几乎是抗拒着曾经的记忆,也只能自嘲道他落得这番下场是自作自受。

    对,自作自受。

    他常讽刺下人是“蠢货”,可到头来,他才是这天下最大的蠢货,愚笨得无药可救。

    是他无眼无识,认不得人心种种,听不了忠言却信谗言,终是想要反悔也来不及。

    回忆被一阵气血上涌打断,林妄辞唇角抑制不住的鲜血往外流,洇湿了衣襟,将白云绣纹点缀成妖冶的模样。

    林妄辞一下子释怀了许多。

    他到底不用楚昭可怜他了,他看着楚昭一步步上位,也看着许多亲近的人离去,离开他,离开楚昭。

    只是楚昭终是拿到了他想要的,亦有所爱相知相伴。

    可他林妄辞什么也不剩了。

    连他求来的爱,也是一颗真心被随意轻拿轻放,好像孩童口中不着边际的玩笑话,无人理睬。

    不过是清风明月,一片衣角留在他心里的痕迹,他花了七年才抚平。

    但若是仔细去瞧才会发现,这哪是抚平了痕迹,分明是将周围都磨平,才把痕迹装作平整。

    他也累了。

    无力垂在身侧的手已经失去了知觉,动弹不得。

    他抓不住雪花。

    只待漫天白雪洗净他一身污秽,下一世若还能做人,他只想寻得一隅安好度过一生,再无要求。

    于是迟来除雪的从仆打翻了扫具,不多时这处多年冷清的庭院迎来了人最多的时候。

    但也只是一时,待到一月后开春,连此处庭院也被新帝下令拆除,修成了一道禅院。

    仲春,新帝楚昭立誓此生再不娶妻纳妾,并昭告天下。

    此时已经无人还记得那个先帝指腹赐婚的林小世子了。

    也只有史官记载,只道是:

    “永安世子林语,字妄辞,意为谦逊智慧、文采飞扬。生母为永安公主,生父庶民林氏。早年丧亲,回京继承生母尊号,又感激先皇后苏氏慈恩,抚养成人,奈何身体孱弱,久病成疾,不慎失足落雪染寒而死,时年22岁。死后追赠谥号‘近慈’。”

    如此一来,关于林妄辞的种种也算是盖棺定论。

    若是以后无人再提起也算是一生平平。

    ·

    奈何阴雨绵绵,雨打风吹的声音吵醒幼童,分明是还不能知事的年纪,却已经紧蹙眉头,忧愁挂在惹人怜惜的小脸上。

    林妄辞如梦惊醒般从潮破的榻上挣扎起来,一只手抚摸着胸口,大口喘息起来。

    怎么回事?

    他竟然没死?

    冰冷的茫雪与剜心之痛好像被带到了这副身体中,林妄辞颤抖着身体蜷缩在角落里,好像一只失去了雌鸟庇佑的雏鸟,模样甚是可怜。

    太冷了。

    但感觉冷对他来说是不可理喻的。

    他分明做好了赴死的一切准备,难道老天就这么针对他,连求死也不能?

    只是年幼的泪腺发达,受一点委屈便滚出泪珠来,一颗颗砸在榻上,而冷风又是呼啸着从窗纸的破洞闯进来,刮着泪痕又好像刀片一般刺痛。

    林妄辞下意识伸手去拭泪,可是瘦小的手伸到跟前,这才察觉身体的异样:

    这分明是一只孩童的手。

    林妄辞一下子怔住了。

    鬼神之谈常常流传于民间,在话本里更是尤其偏好此类故事,就连皇帝手下亦专门设立钦天监,除预报天气以外也流行给朝廷宫中的主子们占卜一二,但那些林妄辞都是不信的。

    先不谈他曾专门去求过国师占卜直接被对方毫不留情的拒绝,连一面都没能见上。

    而且若是有鬼神存在,那他的生父生母又为何不来见见他,哪怕托梦都不曾。

    他们好像根本没有存在过于他的世界里,只留下一封绝笔,送到了皇后苏氏的手里,却是恳求阿姊替她抚养幼童。

    林妄辞敛下眼眸,哪怕已经好多年没有回忆过此地,但也该明白他现在身处何地,身份为何了。

    这间茅屋正是他前世出生的地方,而他的生父生母自生下他就离去无踪,说是出门替他采药治病,却是双双坠崖,只留下他,有幸得邻居阿婆照顾。

    这个时候,估计阿婆也去世了,所以他才会一个人待着。

    要等多久才能等到皇后带人找到他。

    林妄辞不知道。

    但满腔的愤懑无处发泄,他不由得在心中质问:

    当真有这般恶劣的天意?

    造化弄人,让他一心求爱不成,一心求死亦不成,弄得他重生一次。

    是要他再经历一次前世种种痛苦吗?

    估计是几天滴水未进,除去身体畏寒不自觉的蜷缩取暖以外,林妄辞竟是连攥紧拳头都做不到,可他心中不甘,只能咬碎一口银牙暗自在心中起誓:

    既让他重活,那他定是不会再踏上前世曲途,最好是离楚昭远远的。

    楚昭,楚子怀。

    林妄辞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他要记得,什么他该要,什么是他不该要的。

    离远些就好了。

    他闭上眼,有些懊悔。

    其实楚昭不曾欠他什么,他待他极好,符合一位兄长的身份,谦让、偏袒。

    可也终究止步于兄长,唯独没有爱。

    那么这一世只要放过他也放过自己就好了。

    林妄辞想。

    终究是小孩身体,筋疲力尽时竟是睡着了,也不知道外面雨下了多久,风吹了多远,只知道他再有意识时第一反应就是抚上胸口,感受那处隐隐作痛。

    然后听见一声惊呼:“小语!”

    天晕地转之间,林妄辞就落入一个温热的怀抱中。

    那一声“小语”不仅惊醒了林妄辞,也提醒了他现在他应当是扮演一个天真年幼的孩童。

    于是林妄辞回忆起前世的记忆,想到他当时的反应如何。

    大抵是如此:发着高热的幼童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挣扎着想要探出头,同时一声细若蚊吟的“母亲……”便从怀抱中传了出来。

    哪怕因为得了病,声音小而沙哑,却依旧能打动一代皇后的心。

    这是她小妹的孩子,是她留下绝笔也要求她帮忙抚养的孩子。

    她想恨那个庶民林氏,却也心疼怀里这个流着他们二人血脉的孩子。

    穿着华贵却发丝凌乱的贵妇人完全不嫌脏,就这么抱着林妄辞抱得更紧,曼声温和道:“对……孩子,以后我就是你的母亲……”

    她用着只有她和林妄辞能听见的声音,未言“母后”,只道“母亲”。

    只是林妄辞已经无力再去做戏,也没听清皇后的话,体力不支加上神经的松懈让他再度陷入昏迷中。

    苏皇后解下大氅,转而包裹住脆弱的生命,不禁伸出一只手抚摸着与旧人八分相似的脸庞,恍然之间她想道,

    他是上苍遗落的宝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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