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的十二月,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中央大街的石板路。齐洛裹紧了深灰色的羊绒围巾,呼出的白气在眼镜片上凝结成霜。他刚从音乐学院下课,手指因为连续四个小时的钢琴练习微微发烫,即使隔着厚厚的毛线手套也能感受到那份热度。他双手搓着,呼出一口气,试图将浑身疲惫又寒冷的身体暖热。
"同学,能借个火吗?"
一个陌生的声音从侧面传来,齐洛转头,看见一个穿着黑色皮衣的年轻人靠在音乐学院外墙的浮雕旁。那人手里夹着一支未点燃的香烟,另一只手斜挎背着吉他,应该是刚准备离开,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头染成银白色的短发,在哈尔滨灰蒙蒙的冬日里像一簇跳动的火焰。
"我不抽烟。"齐洛下意识回答,却在对方失望地撇撇嘴准备离开时鬼使神差地补充道:"拐角处有家便利店。"
是银发青年,后来齐洛知道他叫陈焰——闻言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两道月牙:"那正好,我也没钱买烟。只是想找个理由和人说说话。"
就这样,他们相识了。陈焰是街头艺人,没有固定住所,靠在地下通道和广场唱歌为生。而齐洛是哈尔滨音乐学院钢琴系的大三学生,生活轨迹本该像平行线一样永不相交,命运就是如此。
"你刚才弹的是什么曲子?"齐洛指了指陈焰怀里的吉他。
"《Камин》,俄语,意思是'壁炉'。"陈焰的手指轻轻扫过琴弦,哼唱起一段旋律。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被西伯利亚的寒风打磨过,却莫名带着温暖的力量。
齐洛不懂俄语,但音乐无需翻译。他站在零下二十度的寒风中,听着陈焰唱完整个段落,直到脚趾冻得发麻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站了太久。
"你弹得真好。"齐洛真诚地笑了笑说,"比我们学院很多声乐系的学生都要好。"
陈焰咧嘴一笑,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那是因为我在用这里唱歌。也许是天赋吧"他指了指自己左胸的位置。暗暗的低头苦笑了一声
那天晚上,齐洛把陈焰带回了学校。门卫认识这个品学兼优的钢琴系高材生,对跟在他身后的银发青年只是皱了皱眉就放行了。琴房在深夜依然开放,供勤奋的学生练习。
"试试这个。"齐洛掀开一台三角钢琴的琴盖,示意陈焰坐下。
陈焰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方悬停了几秒,然后自嘲地摇摇头:"我只会弹吉他,这玩意儿太复杂了。学不会。"他尴尬的用手揉了揉鼻子
"我教你。"齐洛站到陈焰身后,俯身将双手覆在对方的手上。陈焰的手比他的小一些,指腹有厚厚的茧,是常年按弦留下的痕迹。他们的皮肤相触时,齐洛感到一阵微妙的电流从指尖窜上脊椎。
之后,陈焰教齐洛吉他,齐洛教陈焰钢琴。哈尔滨的冬天漫长而寒冷,琴房成了他们的避风港。有时他们会即兴合奏,陈焰弹吉他,齐洛弹钢琴,两种截然不同的音色交织在一起,竟意外地和谐。
"你为什么不去考音乐学院?"一次合奏后,齐洛问道。窗外的雪下得很大,玻璃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花。
陈焰把吉他放在一旁,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想起琴房禁烟又悻悻地塞了回去,“啧”了一声,好像控诉者不让抽烟的不满。他不想说
"你的才华——"
"才华?"陈焰嗤笑一声,"那算个屁,街头卖唱算什么才华。只不过是谋生罢了"
齐洛不再劝说,但他开始录下陈焰的演唱,偷偷用学校的设备制作简单的Demo。陈焰发现后没有生气,反而饶有兴趣地跟着齐洛学习录音技术。他们开始尝试创作原创歌曲,陈焰写词,齐洛谱曲,在琴房里一待就是一整天。
春天来临时,突如其来的事情,让他们的关系已经超越了朋友界限。
第一次接吻发生在松花江畔,陈焰刚结束一场街头表演,赚的钱只够买两瓶啤酒。他们坐在防洪纪念塔下的台阶上分享那点有趣往事,微薄的酒精,江风带着融雪的气息拂过脸颊。也许是喝了点酒,两人都并不觉得冷,两人的体温通过一双手传递在了一起。
"毕业后你想做什么?"陈焰突然问道,眼睛盯着远处江面上破碎的浮冰有些晦暗,好像有些不舍,他知道齐洛的未来不应该留在这自己破败不堪之中。
齐洛沉默了一会儿。他从小就被规划好了人生轨迹:进入省交响乐团,成为职业钢琴家,或许某天能去欧洲深造。但现在,这个计划显得如此苍白。
"我不知道。"他最终诚实地说,"我们可以一起做些什么?"
陈焰转过头,夕阳把他的银发染成金色:"比如?"
"比如去俄罗斯。"齐洛脱口而出,"你不是一直想看看你奶奶的故乡吗?我们可以去布拉戈维申斯克,那里离哈尔滨很近,中国人也多..."
陈焰的眼睛亮了起来,他凑近齐洛,啤酒的气息喷在对方脸上:"你知道那里冬天有多冷吗?"
"我可以给你取暖。"齐洛小声回答,然后陈焰的唇就贴了上来,带着啤酒的苦涩和烟草的气息。那是他们的第一个吻,生涩而冲动,却让齐洛铭记了很多年。
毕业后,他们如愿以偿的去到了俄罗斯。布拉戈维申斯克与中国的黑河市隔江相望,是阿穆尔州的首府。城市不大,但充满异国风情。他们租了市中心一间小公寓,窗户正对着列宁广场。陈焰很快混熟了当地的街头艺人圈子,开始在各个酒吧和广场表演。齐洛则凭借出色的钢琴技艺,在当地一所音乐学校找到了教职。
生活并不容易。语言障碍、文化差异、微薄的收入,都让两个异国年轻人举步维艰。但每当夜幕降临,他们挤在那张窄小的单人床上,分享一天的见闻时,齐洛就觉得一切都值得。
"今天有个老太太给了我一千卢布。"陈焰兴奋地说,他刚从一个婚礼表演回来,身上还带着伏特加的酒气,"她说我让她想起了她年轻时的恋人。"
齐洛笑着拨弄陈焰汗湿的额发:"你该不会又唱情歌了吧?"
"当然,这可是我的招牌。"陈焰翻了个身,把脸埋在齐洛颈窝处,"不过我现在更喜欢我们写的歌。"
他们确实写了不少歌。陈焰的俄语和齐洛的乐理知识结合在一起,创作出融合中俄风格的独特音乐。最受欢迎的一首叫《白桦林的约定》,歌词讲述两个年轻人在边境相遇相爱的故事。
"等我们攒够钱,就出张专辑。"陈焰常常这样憧憬,"然后去莫斯科,去圣彼得堡,让全俄罗斯都听到我们的声音。"陈焰张扬的样子,意气风发,齐洛一怔,这才是属于陈焰的世界,他找到了自我。像是那个微微星光终于找到了一团星火。
齐洛总是点头附和,尽管他知道靠街头表演和音乐家教攒够录音费有多困难。但他愿意相信陈焰的梦想,就像相信他们之间的感情一样坚定。
变故发生在他们来俄罗斯的第三年冬天。那天下着大雪,齐洛因为给学生加课回家晚了。陈焰说要去市中心的新年集市表演,能赚不少外快。
"我做完饭去找你。"齐洛吻了吻陈焰的额头,后者正忙着给吉他调音。
"别来了,外面太冷。"陈焰系上围巾——那是齐洛去年送他的生日礼物,深红色,衬得他的银发更加醒目,"我很快就回来,说不定还能带瓶伏特加。"
当他接到医院电话时,整个人如坠冰窟。据目击者说,陈焰是为了救一个横穿马路的小女孩而被货车撞上的。他推开了孩子,自己却没能躲开。
医院走廊长得仿佛没有尽头。齐洛跌跌撞撞地跑到手术室门口,却被护士拦下。他不懂复杂的医学术语,只听懂了"出血"和"情况危急"几个词。
他顾不上了,双手颤抖着拿出手机翻译,用俄语求他们再说一遍,可手始终拿不住手机,他眼前看不见了,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用手不停的抹开眼睛流出的眼泪,试图看清翻译出来的文字。
"他能活下来吗?"齐洛用蹩脚的俄语问道,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年长的女护士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充满怜悯:"医生在尽力,但...你要有心理准备。"
齐洛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坐了六个小时。期间有警察来询问情况,有目击者来表达敬意,还有那个被救女孩的父母来道谢。
齐洛情绪激动着,拽着那对救下女孩的父亲的领子,手上的青筋暴起,用手指着手术室,用英文说着“道谢有什么用!说!这他妈能救活他吗?能救活吗……”他浑身抖着,慢慢松开手,他知道这一切来的太突然太荒谬了,他低下头,“对不起,我太激动了……”大脑却拒绝接受现实,陈焰怎么可能躺在手术室里生死未卜?他明明早上还活蹦乱跳地说要买伏特加...
当手术灯终于熄灭时,齐洛已经冻僵了。主刀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说了些什么,但齐洛只看到他摇了摇头。世界在那一刻变得无比安静,仿佛有人按下了静音键。
他们只允许齐洛见陈焰最后一面。病床上的陈焰几乎认不出来了,全身插满管子,银发被剃掉了一半,露出狰狞的手术疤痕。但当他微微睁开眼睛时,里面的光芒依然是齐洛熟悉的样子。
"齐洛"陈焰的嘴唇蠕动着,用最后的力气笑了笑,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齐洛听不见,把耳朵凑近他的嘴唇:"什么?"
"我爱你…还有我们的约定……"
这是陈焰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心电图变成一条直线时,齐洛没有哭。他安静地紧紧握着陈焰逐渐冷却的手,直到护士不得不把他拉开。
葬礼很简单。陈焰在俄罗斯没有亲人,参加葬礼的除了齐洛,只有几个街头艺人朋友和被救女孩的一家。按照俄罗斯传统,他们为陈焰举行了东正教式的葬礼。齐洛不懂那些仪式,但他记得要把陈焰最爱的吉他放进棺材里。
"他应该会喜欢这个。"一个俄罗斯老艺人大概60多岁,语重心长拍了拍齐洛的肩膀,"音乐家应该带着乐器上路。"
齐洛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棺材中的陈焰。殡仪馆给他化了妆,银发重新长出来了一些,让他看起来像是睡着了。齐洛把那条深红色围巾轻轻放在陈焰胸前,然后亲手合上了棺盖。
“晚安,陈焰……”
回到空荡荡的公寓,齐洛花了整整一周时间才鼓起勇气整理陈焰的遗物。大部分东西都捐给了慈善机构,只留下几件衣服、一些手写歌词和那盘他们一起录制的Demo。齐洛坐在陈焰常坐的窗边,一遍遍听着那些粗糙的录音,直到电池耗尽。
春天来临时,齐洛完成了《白桦林的约定》。他找到当地一家小录音棚,自费录制了这首歌。录音师听说是那个救人的中国歌手的遗作,坚持不肯收钱。
"这首歌应该被听到。"录音师用浓重的口音说道,"它很美,就像那个男孩的灵魂。"
“是啊…”齐洛想着。应该被听到啊…
齐洛带着录制好的CD去了陈焰的墓地。墓碑很简单,上面用中俄双语刻着"音乐家陈焰长眠于此"。齐洛把CD放在墓前,然后坐下来,像他们过去常常做的那样开始聊天。
"我把歌录完了,"他说,手指轻轻抚过冰冷的石碑,"我想你会喜欢的。我加了一段钢琴独奏,用的是你教我的那种弹法..."
风吹过墓园周围的白桦林,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回应他的话。齐洛闭上眼睛,仿佛又听到了陈焰唱歌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不可思议的温暖。好像他来到这里了一样,在背后用手臂环着他。轻轻地拍着齐洛的后背,安慰着他。
那天晚上,齐洛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和陈焰站在一片白桦林中,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陈焰转身对他微笑,然后渐渐变得透明,最终化作风中的一片银色光点。
醒来后,齐洛做出了决定。他辞去音乐学校的工作,收拾好行李,带着陈焰的遗物和他们的音乐回到了哈尔滨。
……
十年后,松花江畔开了一家名为"焰火"的音乐工作室,专门帮助街头艺人录制作品。工作室的老板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总是坐在角落的钢琴前,弹奏一首融合了中俄风格的奇特曲子。偶尔有懂行的客人会问起这首曲子的名字,老板就会露出淡淡的微笑。
"《白桦林的约定》,"他这样回答,"是一个关于爱与约定的故事。"
工作室的墙上挂着一张老照片,照片里银发青年抱着吉他大笑,身后是布拉戈维申斯克的列宁广场。照片下方用俄语刻着一行小字:
"Каминвмоём сердце never fades away."
(我心中的壁炉永不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