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生

    还是一片黑蒙蒙的海。

    祂漂浮在半空,沿着望不到尽头的海岸线寻找心心念念的身影。

    但这次的寻找没有那么顺利,祂寻觅过每一寸海岸,仍旧一无所获。

    盘旋在巨型礁石上方的灰黑色烟雾迟疑一瞬,直直落入水中,溅起大片浪花。

    浪花消散,黑发男人从海水中浮上来,身后的黑色鱼尾拍打海面,顷刻间便离岸数十米。

    男人找到波莱时,他已经沉入海底。

    男人吻上波莱的唇,试图将空气渡给他,但波莱毫无反应。

    “为什么……”

    男人有些慌了,他紧紧抱着波莱无力的身体,朝着岸边游去。

    游至浅滩,他腰腹之下的鱼尾变了模样,慢慢幻化成人类的双腿。

    把波莱平放在松软的沙滩上,扯开他身上湿透的衬衫,宽大而骨节分明的手掌试探地放在波莱心脏的位置。

    “醒来。”男人轻阖双目,沉声呼唤他的名字,“波莱,醒来。”

    须臾,波莱惨白的唇瓣恢复血色,冰凉的皮肤也逐渐有了温度,男人感觉到掌心之下的肋骨,在与他的心脏一起,微微震颤。

    “咳……”

    波莱痛苦地呛咳两声,吐出一大口水。

    他费力睁开眼睛,入目是男人俊朗的面容,只是那双好看的金色眼眸中,凝结着不加遮掩的担忧与无措。

    波莱心口微动,下意识想要伸手安抚对方,但反应过来两人还是“陌生人”后,他尴尬地停住刚抬起的手。

    “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话音未落,波莱余光注意到男人竟全身赤/裸,不着寸缕,耳畔立时热起来,红着脸挪开视线,看向头顶灰蒙蒙的天空。

    下一刻,一只手却捧着他脸侧,强硬地转回他的视线。

    “看我。”

    波莱讶然,却看到男人表情冷淡,已然褪去情绪的眼眸沉沉望着自己。

    “海洋危险,波莱不要去,否则,我会,生气。”

    想到对方两次救下自己,波莱闻言有些愧疚。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他勉强撑起身体坐起来,认真向男人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

    这句话波莱上次已经说过了。

    波莱小心翼翼地观察男人的神情,对方冷硬的神情没有丝毫缓解,他紧张地蜷起手指,细碎的沙砾嵌进指甲缝里。

    他们都没有说话,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愈发震耳,带着凉意的海风扑来,波莱敞开的衬衫被吹落,松垮地搭在臂弯。

    波莱低垂的眼眸情不自禁地抬起,眺望远方的海。

    视线突然被挡住。

    死死盯着波莱的男人靠近,一只手挡在他眼前半寸的距离:“不许,不许去,不许看。”

    强硬的语气如海上凉风,波莱脊背的寒毛大片竖起。

    他僵硬地侧目,对方的表情却与预想中不同。

    男人深邃的眉眼间,是不加掩饰的慌乱。

    波莱紧绷的神经骤然舒缓,瑟缩的心脏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情绪。

    “你……很担心我吗?”波莱不确定地问。

    见对方微微颔首,胸口莫名氤氲过柔软的温热。

    风还在继续吹,拨乱了波莱额前的银色碎发,浅灰色的眼眸中漾起小心翼翼的期待。

    “为什么?”

    为什么会担心他?他哪里值得被人担心?

    男人挪开手,头微微歪向右侧,眉头皱起,似乎无法理解这个问题。

    波莱看出男人为难,他笑笑换了话题。

    “你冷吗?我把衬衫给你,你……”

    说着,波莱脱掉衬衫,余光不自觉地瞥向男人腰腹之下,在触及某处后又立刻收回。

    “你不想穿的话,可以搭在腿上。”

    他避开敏感词,委婉地提出建议。

    男人没答应也没拒绝,而是道:“你很好,是善良的人类。”

    波莱愣怔两秒,意识到他是在回答自己上一个问题,抿唇应了一声:“嗯。”

    他眉目舒展,平缓的眼尾扬起一点点弧度,纤长的睫毛低垂,惊喜的亮色在睫毛后快速闪过。

    男人接过波莱递来的衬衫,他没有穿也没有搭在身上,转手重新披在波莱肩上,捏起他的手腕,试探着放进袖筒。

    波莱顺着他的动作穿上衣袖,注意到对方眉眼间染上与冷峻面容略显违和的兴奋喜色后,也忍俊不禁。

    “好厉害的小鱼……”

    话音未落,两人齐齐愣住。

    反应过来后波莱尴尬不已,因为常幼稚地和小黑鱼聊天,而对方又恰好是半人半鱼,于是才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这么一句。

    男人却神色复杂,唇瓣微启似是有话要说。

    波莱正等着他开口言语,男人却像是恍然回神,松开抓着衬衫另一只袖子的手,满眼失落。

    “再见,波莱。”

    他的腿变为了鱼尾,身边慢慢腾起黑色雾气。

    “下次见面,一定要在岸边等我……”

    男人留恋的目光隐匿在黑雾之中,身影和声音随着雾气消散,愈来愈淡。

    波莱心口蓦然一空,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抓男人的残影,却挥散了最后残留的黑雾。

    ——

    密林之中,万籁俱寂。

    一棵茂盛的参天大树下,波莱的身体紧紧蜷缩着,肩头轻颤。

    他睡得不太安稳,窝在胸前的手时紧时松。

    一声夜鸟啼鸣惊扰了波莱,他猛地伸手向前抓握,撞上了身旁的鱼缸。

    “唔……”

    波莱被疼痛唤醒,他睁开眼睛,正对上鱼缸里小黑鱼圆溜溜的鱼眼睛。

    小黑鱼见波莱醒来,兴奋地绕着鱼缸转圈。

    波莱抬头,天边月未落,他打了个哈欠,拢紧身上的衬衫:“还没睡吗?时间还早,睡一会儿吧。”

    他如是对小黑鱼说,自己却睡不着了。

    索性收拾好东西重新启程,继续朝海洋的方向走去。

    天色昏暗,波莱走得不快,时不时和小黑鱼说两句话。

    “晃来晃去,你还睡得着吗?”

    “不知道卡特尔先生怎么样了……”

    “你的家长就在前面,我们马上就到。”

    ……

    小黑鱼似懂非懂,脑袋时不时浮出水面,像是在应和他。

    晨光熹微时,波莱疲惫地靠着树干坐下。

    从昨晚开始就没有吃东西,又奔波许久,坚持到现在已经完全脱力。

    他从背包里拿出航空提供的免费餐食,细嚼慢咽吃干净,还不忘捏一些酥饼给小黑鱼。

    “不是你最喜欢的栗子味……”波莱喃喃,“如果有机会,我去市区找找看,能不能买栗子味的酥饼。”

    他用大石块挖了个土坑,把可降解的餐盒埋进去,休息片刻后站起身。

    波莱没有通讯设备,无法获知距离海岸还有多久,只能按照自己在航空场外看到的地图判断大致的行进方向。

    一路上,他喝光了从航空飞行器拿的免费水,低头看看鱼缸里的海水,喉结艰涩地上下滑动。

    小黑鱼察觉到波莱在看自己,浮出水面焦急地摇摆尾巴。

    “你也渴了对不对?别着急,我们马上就到了……”波莱抿了下干裂的嘴唇,安慰小黑鱼也安慰自己,“到海边,就有水喝了。”

    长远的路途消耗掉波莱全部的体力,加上缺少食物和水源,他整个人都昏昏沉沉。

    “咚——”

    一声沉闷的响声,波莱摇晃的身形跌倒在地上,怀里的鱼缸倾斜,洒出的大半缸海水打湿他的衬衫。

    “唔……”

    波莱虚浮的意识被微凉的海水拉回,他赶紧把鱼缸放平。

    鱼缸里的海水只剩四五指宽,小黑鱼沉在水底,正在用脑袋蹭玻璃。

    “哈哈,我没事。”波莱颜色浅淡的唇瓣牵出一抹笑意。

    小黑鱼刚来到二十四实验室时,他在清洁实验室时因为低血糖摔倒在玻璃容器边,小黑鱼也是这样,沉在水底脑袋顶着玻璃,似乎想要用脑袋蹭他。

    波莱扶着玻璃容器站稳,小黑鱼也跟着往上浮起来。

    他受宠若惊,认真感谢了小黑鱼关心。

    或许小黑鱼并没有安慰他的意思,只是碰巧游到那里。

    但巧合带来的暖意,波莱同样珍视。

    “快到了……”

    波莱不知道自己重复了多少遍,终于在日月相对于地平线时,看到了海面细碎的光。

    这片海域不如研究院所在城市的海域整洁,无人照管的沙滩上到处都是垃圾。

    波莱皱着眉撇开海水中浮着的塑料瓶,把海水捧进鱼缸里。

    小黑鱼大概认出了这片海域是自己的家乡,激动地上下翻游。

    波莱见状,捧水的动作迟滞,跟着小黑鱼的视线,看向深海。

    要放小黑鱼回家吗?

    “哗啦——”

    一朵巨浪卷着垃圾扑过来,波莱抱着鱼缸躲开。

    “这里太脏了……”他像是母亲保护孩童,把鱼缸紧紧护在怀里,“它……它肯定不喜欢……”

    波莱用蹩脚的理由说服自己,不再继续捧海水,抱着鱼缸跑去沿岸的一间破木屋。

    木屋是一家酒馆,五彩的昏暗灯光不停地旋转,音响里播放着不甚悦耳的歌曲,只有两三位客人坐在吧台喝酒。

    波莱在暗处找了个位置,把鱼缸放在脚边,用外套盖起来。

    他翻看菜单半天,最后刻意压低声线点了一份最便宜的炒饭。

    中年老板没多给他一个眼神,应了一声后进了后厨,不到十分钟就端上来一盘香喷喷的蛋炒饭。

    对食物兴趣并不浓厚的波莱从没想过,蛋炒饭竟然可以这么香。

    这份蛋炒饭很多,按照他的食量大约能分两顿吃。

    但波莱意犹未尽地揉揉肚子,总觉得自己还有些饿。

    不过钱包不允许他再点一份。

    奔波一天一夜的波莱靠在沙发和墙壁的角落,从背包里找了件外套盖上,准备休息到酒馆打烊,再出发寻找栖身之所。

    他原以为自己会很快睡着,但闭上酸涩的眼睛后才发现,自己的大脑清醒得有些亢奋,脑海中不断闪过在研究院里的记忆。

    波莱想截停纷乱的画面,却不受控制地转向研究院派人来抓自己。

    他们抢走小黑鱼,把小黑鱼扔进试验区,变异物种一口将小黑鱼吞吃腹中……

    “唔……”波莱心口一紧,耳畔萦绕着的乐声猝然消失。

    他猛地睁开眼睛,却见酒馆里已空无一人,老板坐在吧台后,打开了光屏。

    光屏正在播放新闻,一位女性主持人公布在逃嫌疑犯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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