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毅终于不再遮掩,他垂下眼帘,复杂情绪涌上眼底,他并未料想到宋辙会在这个时候提起惠州的事。
两人明争暗斗了多年。
为了储君之位,宋辙无所不用其极,不止一次痛下杀手要除掉他,连今夜来之前,他都还在设想对方是否会趁机逼他就范,让他退出争储。
可若他真的开出这个条件,他,会答应吗?
宋毅闭上眼,脑中浮现出三柳街上的一幕,许楠伊迎着冷光,不顾生死为他挡下一剑,想到她的身影,胸口一紧。
他曾以为自己只是出于感激,不过是想还她一份命恩。但这些日子的接触,却让他意识到,那份情感,似乎正悄无声息地偏离初衷。他一直以为自己冷静沉着,能算尽每一步,如今局势越来越乱,连他自己的意,也快看不清了。
沉默良久,宋毅才开口,声音微沉:“惠州之事,兄长确实不曾过问,二弟不妨换一个条件吧。”
如今却。他甚至渴望宋辙能给他一个台阶,让他顺势放下这无尽纷争。
惠州一事牵连甚广,一旦松口,便是自断退路。
之前,他并不想夺嫡,都是被逼无奈才卷入这些是非之中,日日权衡、处处提防,这条路已走得太久,他只觉疲惫,更厌倦了刀尖舔血的日子。斗了这么多年,反而倒希望宋毅提出的条件是让他退出储君之争,他竟然隐隐期待着,一个让他顺势放下的契机。
他想当个闲散的皇子,游山玩水,肆意快活。
宋辙眼神定在了他身上,似乎想要穿透那张平静的脸庞,看清他藏着的心思,道:“兄长方才还说条件随我开,可眼下看来,兄长的诚意也不过如此,罢了,弟弟向来不爱勉强旁人。”
简短一句话,这无疑是将他逼入绝境。
表面是在谈条件,实则在试探,他想看宋毅到底将许楠伊看的有多重。
他知道宋毅向来老谋深算,从不轻易露出软肋。若真是无心,那不过是件报恩小事,大可拒绝。但若他愿意交出牵制自己的把柄,那这份情,就再不能只是感激。无论结果如何,他都要确认一件事:许楠伊到底是不是他的人。
屋间寂静无声,唯有烛火“滋滋”作响。
然而,宋毅猛然抬头,语气平静道:“好。明日巳时,人会准时送到二弟府上。”
话一落,仿佛一块巨石投进平静湖面,掀起惊涛。
赵明站在他身后,脸色难看,眼中更是震惊与不可置信,急声道:“殿下。”
“退下。”
宋毅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可违逆的压迫,他侧目望向赵明,眸中沉静如水没有一丝波澜。
他清楚,做出这个决定,就等于亲手断了自己的后路,他将失去舅父的支持,也失去父皇对他的信任。
“哼。”
一声轻响从宋辙嘴角划出,他笑了,然而那笑意却并不是发自内心,反而是透着几分冷的皮笑肉不笑。
宋辙搭在几案上的手缓缓放下,扯了扯衣袍,随即站起身来:“兄长果然深情。”
他嗓音低沉带刺,继续道,“红颜固然可贵,可兄长为了一个女子,竟舍得将自己的命门暴露出来,弟弟自问,还真做不到如此痴情。”
被他赌对了,许楠伊果然是宋毅的人。
她的出现,确实让宋毅变得与以往不同,权谋一旦掺入个人情感,就再也不是那个无懈可击的对手了。
而是一个有了软肋的怂包。
“许楠伊。”
宋辙的眸光暗了暗,心里盘算,“这个女人果然不简单。看似柔柔弱弱,实则心机深沉,步步为营,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如何取悦于人。她主动接近我,不过是为了获取我的信任,好替兄长办事,真是一个忠心的棋子。”
“兄长,我该佩服你用人得当,还是该嘲笑你太容易动心?”他走近几步,站在宋毅面前,居高临下,顿了顿,他声音低得几乎贴在耳边,“你当真以为,我会善罢甘休?”
宋毅毅然抬眸,两人目光相。
他直起身,迎着他的目光,淡淡一笑:“若是二弟也为一人陷入困局,兄长只希望你还能笑得像现在这般轻松。”
宋辙不屑一顾。
“总有一日你会明白,最难掌控的从来不是权势,而是人心。”宋毅继续道,“既然话已说尽,那兄长便不打扰了。”
宋辙沉默不语。
他自是不会将全部心思放在一个女子身上,眼下便有了更好的主意。既然许楠伊对宋毅如此重要,何不将她控制在自己手里,这样既能监视她的一举一动,还能时刻牵制住宋毅。
看清她,控制她,利用她,妙得很。
待宋毅离开后,暗室轻轻开了,彭思齐从后方走出,心事重重地望着宋辙,他犹豫片刻,终于低声道:“大殿下答应得太快了,属下总觉着不对劲儿。”
顿了顿,他又补上一句:“属下还是想提醒殿下一句,莫要做出让自己追悔莫及的事。”
他看得出来,宋辙对许楠伊与别的女子不同。
若是错过了,真的会抱憾终生。
宋辙闻言,语气不耐:“追悔莫及?你以为本殿做事,是靠情绪判断?”
“用不着你教本殿如何行事。”宋辙没给他好脸色,继续道,“你把消息散出去,就说灵峰书院的名额只剩一个。”
彭思齐叹了口气:好,就嘴硬吧。
*
宁熙宫内晨光柔和,帘影悠动。
桂嬷嬷领着一人缓步入内,轻声禀道:“公主,温小姐求见。”
三公主宋熙懒懒倚在美人榻上,纤纤玉指拨弄着一缕青丝。她并未立刻应声,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淡淡地落在来人身上。视线由上而下,细细打量片刻,才语气平平地道:“表姐今日怎有空来宫里?”
语气也不同于往日那般亲昵,甚至比陌路人还要生分些许。
自从听说宋修语在御前提议让她联姻,她便连温雪儿一并厌恶上了。忠勇侯府那日她之所以落井下石,也正是如此,如今宋修语的所作,早已闹得人尽皆知,传遍皇宫。
属实觉得丢人。
温雪儿听出她话中的冷意,脸上挂着一抹勉强的笑意,快步向前,掏出帕子拭泪,语带哽咽:“如今,就连与我一同长大的熙表妹,都要与我生分,那雪儿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声泪俱下。
话未说完,泪已如雨落下,情绪看似失控,却又拿捏得恰到好处。她把自己塑造成无助又可怜的受害者,几句哭诉便把许楠伊描摹成了颠倒是非、搬弄黑白的罪魁祸首。
宋熙目光微闪,终究是看重往日的情分,竟对她生了几分同情,坐直了身,语气稍缓:“表姐莫要伤怀了,是熙儿不好,熙儿不该因为外人的流言,对表姐生了偏见,表姐既然愿意来找我倾诉,熙儿便相信表姐就是。”
说到底,宋修语做的事,与她无关。
温雪儿见状愈发委屈,扑通一声跪在榻前,紧紧扯住宋熙的衣袖,泪声凄然:“熙表妹,你可知雪儿这些日子有多难熬?母亲被圣上问罪,府里上下人人自危,昔日那些好友也尽数疏远雪儿,也一个个的避雪儿如蛇蝎。只要我一踏出门,就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肩头微颤,像是这世间所有的苦难都压在了她身上。
她知道该如何哭,知道什么时候哭,也知道在谁面前哭最有用。
以她对宋熙的了解,定不会坐视不管。
宋熙看着她眼角未干的泪,唇边闪过一丝迟疑。她对温雪儿再有怨言,也不能否认,这位表姐从小陪伴她左右,两人情分不浅。
也是她在宫里为数不多的亲近之人,自是不能看着她被欺负了去,缓缓伸出手,将她扶起:“表姐莫急,熙儿自会替你想办法。”
温雪儿要的这个态度,眼睛中闪过一丝得意,低下头去,继续维持着楚楚可怜的模样。一旦有了宋熙为她撑腰,这场风波就还有翻盘的希望。
她温雪儿,又岂会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见火烧的还不够旺,她又添了一把柴。
“表妹不知,那许楠伊仗着丞相之女的身份,素来跋扈惯了,眼里哪里容得下旁人?我不过是言语顶撞了几句,她便想趁机陷害,那日,母亲实在心疼我,才会一时冲才着了她的道。可那许楠伊,根本就是早有预谋,步步设局!她心肠歹毒,表妹你可千万要小心,莫要让她算计了去。”
言辞间,将宋修语宅得干干净净。
但她没注意到,站在一旁的桂嬷嬷神色微变,眉心紧蹙,冷冷斜睨了她一眼。
桂嬷嬷在宫中多年,为人沉稳,心知温雪儿这一番话虽是诉苦,实则是借刀杀人。公主单纯善良,不谙宫闱之争,如今却被人当枪使,怎能不叫人寒心?
果不其然,她这一番话成功挑起了宋熙的怜悯之心和怒意。
“她还反了不成?她可知这天下姓宋?”宋熙已经怒意上涌,凤目微眯,冷笑道,“她父亲势力再大,也不过是一个区区的丞相,还能大得过父皇不成?若许楠伊真的仗着许征的势作威作福,那就别怪我不客气,我倒要看看她还能嚣张到几时。”
身为皇家之女,她从小被教导,皇家尊威不可冒犯,朝堂之臣再显赫,也只是臣子。岂能凌驾于皇家头上?
宋熙的脸色越发难看,道:“在宫里不好动手,该想个什么法子治一治她呢?”
“表妹,雪儿倒是有个主意。”
温雪儿眼神一亮,抓住这个机会,顺势道:“辙表哥的灵峰书院要收六位女学生,来之前我听人说还剩下一个名额,不如让我陪你一同前往,当个伴读。等进了书院,再设法把许楠伊也弄进去。她若在我们眼皮底下,想怎么收拾她,还不易如反掌?”
眉眼间已有几分掩不住的兴奋,这几天已经将这个计划在心里盘算了千百遍。
更何况,宋辙与宋熙同出一母,贵妃素来宠女成性,若公主开口,不过一句话的事。
宋熙听罢,果然点头:“这倒是个好办法。许楠伊就算再会藏锋,若真进了灵峰书院,还不是任人拿捏?”
反正她在皇宫也憋得烦闷,不如出宫找些乐子。
桂嬷嬷并未放松警惕。
眉头微皱,心里在暗暗权衡这温小姐倒是个能言善辩的主,三两句话便挑拨了公主出宫,贵妃娘娘让她过来是管教公主的,可千万不能让公主走偏了。随即不动声色地开口:“公主想求学,自是好事。贵妃娘娘若知晓,定会亲自请最好的先生来教导您,又何须劳烦到灵峰书院去?”
她语气恭谨,却字字有锋,显然是在提醒温雪儿,别在公主面前兴风作浪。
这番话一出,温雪儿脸色微变,眼中闪过一抹慌乱。
见桂嬷嬷从中阻挠,她最怕的就是宋熙临时变卦,眼看目的要达成了,若是被这个老嬷嬷一句话给搅黄了,那她之前的一番计划可就落空了。
她连忙伏身上前,低声道:“雪儿不是执意要表妹进书院,如果表妹想出宫散散心,雪儿自自是愿意同行,也好有个照应。如果公主为难,这事就当雪儿没有说过。”
心里很清楚,宋熙素来是个爱凑热闹、又爱做主的人,若逼得太紧,反倒容易招人反感。此时不如适当退一步,示弱服软,反倒更容易将她引入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