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夜风凉寒,关灯关门!”
长街上,有一着粗布短打的更夫,提灯笼、持铜锣,锣声由远及近,夜色由浅入深。
巷子口就是义庄,昨日的、今日的引魂幡全都挂在一起,经年累月地受着日晒雨淋,风一吹,活像个皱皱巴巴的幽魂对着你招手,朦胧间,似有鬼影现。
白花花的纸钱散落了一地,打更人视若无睹,踩着纸钱走了过去,手中的锣子敲得响了些。
“经幡引路,游魂勿蹿耶!”
“望乡情怯耶,黄泉重见欸!”
更夫喊着俗语走远,躺在房梁上的周渡忍不住打趣起旁边的鬼女:“听见没?点你呢。”
鬼女苦于不能翻白眼,只能面无表情地扭过头去看着周渡,像在表达“你看我想理你么?”
突然,周渡坐了起来,警醒地观察起梁下这间可谓简陋的屋子。屋内陈设相当简单,一张四方矮木桌,两条长板凳,桌角已经破破烂烂,桌上零丁地摆着三个小水杯。
木架子孤零零地立在床边,木架上盆也不见,布也不见。小陶壶、脸盆、面巾全都齐齐地摆在床前,还有一只快要燃尽的蜡烛,红蜡层叠地累在斑驳的烛台上,那小小的火舌不断地舔舐着墙根。
暗色在上,虎视眈眈。床前跪坐着一个孩童,溶溶烛光里,他只虔诚地守着床上的人。
素色的帷帐缠绕着床架,无端地伸出一角来,悬在空中。远远看去,像一缕丝线在微弱的烛影中游离,始终不肯离去。
“你刚刚现形了吗?”周渡确信床前跪坐的人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孩童,怀疑起旁边的鬼女,狐疑地问道:“你嘴又馋了?”
“不是,百十年了!周渡,百十年了,你还不信我!再说我至于对小儿下手吗?我这张皮可不是用来对付小孩的,真是……”鬼女一被诘问,差点跳了起来,周渡竟敢质疑它的鬼品?见鬼了真是。
周渡一想还真是,之前有次当值,她不小心让鬼女的面庞露在了凡人面前,吓得那凡人直接昏死了过去,害得周渡差点去蹲地府大牢!
为了避免这样的事再发生,周渡就寻了个机会,给鬼女换上了一张绝色脸皮,从那之后,鬼女便再没考虑过丑鬼和小娃……
看鬼女这跳脚的反应,周渡应该是冤枉鬼女了,便连忙安抚起鬼女:“吼啦吼啦,不是你。”
“是他!”
地府中人不现形,不会被人看见,鬼女顺着周渡的视线看去,锁定了床前的小人。
“他能看见我们。”周渡自房梁一跃而下,那孩童佁然不动,置若罔闻,这倒是引起了周渡的好奇,绕着那小人转了好几圈。
被一只鬼围着左看右看,换作是普通人,早都晕过去了吧?这小人明明怕得要死,却要装做神色如常的样子,挺有趣。
鬼女见周渡病又犯了,连忙拉住她,“你在干嘛,你的差事你不管啦?”
周渡瞥了一眼床上的老者,发现她早已是进一口气,作两口出,这会子已经到了大限,捱不了多久,便淡淡地开口:“还没咽气,她舍不得这个小鬼头。”
原本还无动于衷的平安,在听见周渡的话后,泪水夺眶而出,再也装不下去,手紧紧地抓住衣襟,哽咽着问周渡:“阿婆是要死了吗?你们要带她到哪里去?”
周渡闻言,和鬼女面面相觑,这该怎么说,难道说阿婆要变成天上的星星了?不对,她为什么要在乎人的感受。
“带她渡黄泉,回地府!”周渡不知为何,突然烦躁起来,也不做过多解释,说完便回到了房梁上,等待将死之人瞑目 。话一出口,屋内便陷入了沉寂。
平安泪水涟涟地趴在床边,紧紧握住阿婆皱巴巴的手,阿婆的手常年泡在水里浆洗衣物,总是烂了又烂,早已没有一块好皮。
阿婆那细得要命的手腕每一次抬起那硕大无比的木盆,都让他触目惊心,平安的眼泪过于滚烫,密密匝匝地落在阿婆的手上。
怕阿婆手疼,他连忙用袖口去擦,泪水砸进了这双手的沟壑,顺着枯树老皮的脉络蔓延出两人生命的轨迹,一个接一个粗粝的老茧蜿蜒出他的不舍与害怕。
烛火噼啪一声,房里从所未有的亮。婆婆终于有了点力气,颤颤巍巍地抽出手来,摸了摸平安的头,浑浊的眼神有了片刻清明。
我的小平安啊!要平平安安地长大啊!
“她死了。”周渡已立在了床边,看着静静流泪的平安,与旁人不同,平安异常镇静,似乎早就知道了这个结局。
阿婆祥和地躺着,就像以前睡觉那样。可平安知道,他再也见不到婆婆了。
村子里的人告诉过他,他要把所有东西都准备好。蜡烛要用长蜡烛,水要凉水,盆和面巾也要准备好,还要一套麻衣、一口棺材。
蜡烛要燃一夜,等到蜡烛燃尽,就去摸一摸阿婆,阿婆若是冷如冰窖,那阿婆就是死了——他分明能感觉到手心的温度在寸寸变冷。
本来还有许多事情,但是村里人七嘴八舌地说阿婆用不到那些,只叫他披上麻衣去找村里最有声望的石老头,之后他便要守着阿婆七天七夜,等阿婆下葬了,就没有他的事了。
平安想到了什么,抹干眼泪,郑重地对着周渡问:“地府是什么地方,人死了就要去那里吗?”
周渡正要回答,鬼女掐了她一把,挤眉弄眼地想让她敷衍过去。
“是!人死了都要去地府,不过早晚而已。”周渡越过平安,准备好了法器,阿婆的魂魄甫一出体,周渡就捆住了她。
“痴儿怨女,暂忘烦恼,来日方长,不必留恋。”周渡口里念念有词,避开平安,封住了阿婆的七窍心肠,可谓速战速决。
鬼女闻言大吃一惊,默默挪到了周渡身旁:“不是,这个不是不能给凡人说吗?这算不算泄露天机?”
就在周渡思考自己是否要遭雷劈的时候,平安像做了某种决定似的,郑重地看了一眼阿婆,朝向周渡和鬼女重重跪了下来。
“求两位大人把我一起带走吧!阿婆养育我长大,她腿脚不好,我不去,就没有人给阿婆锤腿了,我要继续侍奉阿婆。”
似乎是怕周渡不答应,平安转而去恳求鬼女:“我还可以侍奉两位大人,求您带我走吧!”
鬼女这下犯了难,瞅了周渡一眼,转头避开了平安的眼神:“这该怎么办?”
烛光微弱,鬼移风疾。周渡似有所思,她稍微一动,便可以让屋子被黑暗吞噬,可那双炙热的、纯净的眼睛让她动弹不得。
阿婆的魂魄似乎也有所感应,满是疑惑地注视着平安。周渡施了法让平安看不见阿婆的魂魄,她却看得清楚,魂魄已经出体,万万不能耽搁。
“你若自裁,顷刻便可以跟我走!”周渡捆住魂魄,快步走了出去,在跨过门槛时顿了一顿:“不过,你阿婆希望你平安长大。”
“然选择在你,能视邪祟亦是机缘。”
惨白的月光倾洒一地,角落里的麻衣和棺材被照得亮堂堂的。夜风寒凉,裹进来许多纸钱,蜡烛熄灭的瞬间,窗棂上的影子伴着那一角帷帐在一瞬间消逝,屋子顿时空了大半。
周渡的话回荡在屋内,平安不明白她的意思,只听见阿婆让他好好长大。棺材的阴影笼住平安一半,月华照着另一半,他跪坐其中,稚气未脱却有如寂寂老翁,残灯永夜,鬓满霜风。
穿过纸钱纷飞的巷子口,周渡一行人紧赶慢赶,已至望乡台。
“周大人,别来无恙啊。”夜游巡使乔坤朝着周渡作了个揖,一脸奸笑。
周渡遮住身后的鬼女,回礼道:“巡使大人今日颇有闲情逸致啊,找我作甚?”
三途河沿岸开满了大片大片的彼岸花,尽是零零散散的鬼差押着亡魂,见周渡不愿配合,乔坤便扯了朵彼岸花过来递给周渡身后的鬼女:“你大可不必施障眼法,这位小友我已见过许多次,要上报早就上报了。”
“想必这就是今晚逝世之人魂魄了吧?”乔坤还要说话,周渡却没了耐心,手一挥,将鬼女手里的彼岸花丢了出去,顺便解了阿婆身上的法术。
痴痴呆呆的阿婆在解了法术之后先是害怕,而后不舍,片刻之后,却像是解脱了一般垂下了手。万事皆休,又何苦来哉?
“你要说什么快说,我还要去往魂司交差,没事的话,我就走了!”说罢周渡就要走,乔坤当即拦住了她。
周渡是故意解术的,她早就猜到了乔坤要说什么,夜游巡使专司夜晚巡视人间,她方才勾魂说的,恐怕都被他听了去。
他现在来拦路无非就是想要威胁她教唆凡人自裁,给笔封口费就会作罢。
可她偏不想给这笔钱,从前她还在往魂司时,这人屁颠屁颠跟着自己,捞了多少油水,虎落平阳被犬欺,如今她落魄了,这狗东西竟敢贪到她头上。
乔坤把玩着手里的刀,漫不经心的说道:“鬼差教唆十岁小儿自裁,按阴律可要领刑罚俸的哦,既然有人不领情,那巡使我也只能秉公处理了。”
“你告状就告状,还秉公处理?秉公你个大头鬼,要去就去,少在这废话。我行得正,坐得端,我不信他姬无渊只听你一面之词。”
周渡一想起这人狗腿子那样,就气不打一处来,噼里啪啦说完一通,头也不回地带着旁边两鬼走了,气得乔坤原地骂了她许多。
走出好远,鬼女才默默开口:“可万一他真得去告你怎么办?你不光说了教唆之语,好像还说了阴阳两界属实之事……”
“我说了吗?”
“你说了!”鬼女和阿婆异口同声回答。
周渡:!
“连你都听见了?”周渡震惊地看着阿婆,阿婆略带羞涩地点了点头。
“还有你让平安随你而来一事,我也知晓。”阿婆慈祥地拉起周渡,似乎是为了让她放心,安慰起她:“可我明白你的苦心,我不怪你。”
“平安尚小,他不明白死是什么,所以说想要来侍奉我。可人哪有不怕死的,求生是人的本能,就算是刚出生的婴儿生死关头也会啼哭不止,更何况是平安。”
阿婆起先不愿看这黄泉路,毕竟这路上的光景非地府之人委实是看不惯,可说这话时她静静坐在三途河畔,好像接受了这一切,就像是讲述一件极为普通的事。
阳寿一至,人便会死,过了鬼门关,魂魄便会成鬼,往魂司便会派押魂使来接引。前方往魂司的人已经等待了许久,周渡将鬼女收在了解忧葫芦之中,将阿婆交付过去。
“如果可以,能让平安再也看不见这些吗?”这些指的是周渡这类,临走之际,阿婆终究是不忍心,请求周渡将平安能视邪祟的能力拔除。
阿婆坦然接受死这个结局,那平安呢?他知道什么是生?什么是死吗?
平安问她‘人死了都要到地府’时,周渡虽然笃定,可始终心存疑惑。
其实周渡也不知道,人真地知道生死界限所在吗?千万年来,人都是凭着这一丝神鬼难测的侥幸过活,倘若将这侥幸赤条条变成事实,人还会珍惜所拥有的一切吗?
或许是平安太可怜,或许是她好奇心作祟。总之,她想看看平安会如何选择。
对凡人而言,比起死亡,生存是否更让人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