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的风像是藏了冰,又大了一点。
林无可拢了拢围巾,将孩子抱得更紧了些,掌心隔着薄绒感受到他小小身子的体温。
她站在产业园大楼的楼道里,右手拖着一个快倒掉的展板,板子边缘已经磨损,轻轻剐蹭着水泥地面,发出沙沙声;左肩扛着包,包里露出了画纸的一角,那一角是天边一抹明亮的蓝色。她腋下压着一本折角的商业计划手册和一只略有些旧的布娃娃。
三岁的小糯糯在她怀里睡着了,呼吸均匀,温热的小脑袋靠着她锁骨,发丝软软地贴着皮肤,带来细微的痒意。嘴巴微张,还带着一点咬奶嘴的痕迹。
“妈妈,我们要回家了吗?”他动了动,迷迷糊糊地问,嗓音带着初醒的软糯。
“嗯。”林无可低声,声音里裹挟着疲惫和一丝不确定,“等妈妈缓口气。”
她确实累了。不是身体上的,而是从心底蔓延开的,一种被掏空的疲惫。
今天是她这个月第四次参加创业项目路演,前三次连一页材料都没人翻。
第四次是这次,原本以为有希望,可那希望就像指间的沙流走了。
她讲到一半,主评人接了个电话走了,留她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椅子把愿景讲完。
她的PPT最后一页写着:“孩子在等你,一起打开那个属于你们的世界。”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抬眼,清楚地看到后排有人笑了来。那笑声很轻,却像一根细刺,扎进了她心里。
笑什么她明白,所以也懒得辩解。她的亲子盲盒项目叫初心盒。
初心盒是一个按照不同年龄打包适合的玩具盲盒的项目。
项目融资结构过于理想主义、收入模型又是长期线,关键还是单亲创业、没背景、带个孩子。
资本市场不做慈善,根本不会投她。
但她没想到自己今天被排到那么冷的风口,连个暖风都有。像置身荒原,只有风声呼啸。
她放下糯糯,把商业计划书重新装进包里,动作有些僵硬,而后抱起孩子,扛起展板准备走,脚刚动,忽然有个西装男人从楼上快步下来,皮鞋叩击地面的声音急促而有力,差点撞到她。
她下意识侧身,动作带着母亲的本能,先护住了怀里的孩子,结果展板一个没拿稳,“砰”地一下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对不起。”她第一反应是道歉,弯腰去捡板子,却因为孩子在怀里,动作一下子失了重心,身体晃了一下,像是要倒地。
男人伸手扶她,他的手握住她手臂,带着力量。
林无可抬头,看清了那人的脸。
冷俊,眼神锐利,像极了她这几个月反复查过的一张照片。照片是平面的,眼前的真人却带着一种鲜活的压迫感。
陆璟栋,陆氏集团CEO,这次创业孵化器路演的最主要资金提供人。
她脑袋“嗡”一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声音。
“你就是林无可?”他问。
声音不高,却穿透耳膜。像投入心湖的一颗石子,在她心底激起涟漪。
她还没回神,他已经收回手,往旁边站了点,动作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
楼上传来助理的声音:“陆总,她就是初心盒项目负责人。”
那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
林无可有点慌了,手不自觉地收紧,连忙站直:“陆总您好,那个,我刚才……”
她试图解释,声音却有些打结。
“孩子是你儿子?”他忽然问,眼神落在她怀里睡着的糯糯上,目光带了几分审视。
“是。”她点头。
陆璟栋看着她,没有任何表情,他的眼睛平静得像一潭深水,让人看不透。
“陆总,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介绍下我的产品,盲盒已经成型,只要铺开销售渠道,一定能大卖。”
“那我能得到什么?”他的嗓音低沉。
“一定会争取实现70%的毛利率。”
“你怎么做到?”他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带着点的挑剔,又有点难以言明的玩味。
“只要你点头,我什么都肯做。”
“什么都肯做?”他问。
这句话落下,空气仿佛微微凝滞了。
林无可意识到自己这句话,有点像是某种特殊邀请,但她没有收回,反而仰头,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喉咙有点发紧:“对。”
几秒钟后他说:“你这个项目,能养活你们两个?”
迟疑了半秒,林无可手指握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我会靠这个项目活下去。如果产品销售没有起色,我会主动退出。”
她说得很快,像背稿,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但语气格外坚定,没有犹豫。人站得笔直,像风中挺直的树。
陆璟栋低低“嗯”了一声,薄唇微抿,眼神掠过她包里露出的一角歪歪扭扭的手绘画,长睫微微一颤。画纸上面画着小房子、小太阳,还有个大人和小孩,笔触稚拙,却透着勃勃的生机。
她觉得他大概要走了,心底不自觉带上了微微的失落。
可他忽然说:“PPT最后一页,愿景是你自己想的?”
这一次,他的嗓音稍缓,像冰雪初融,话也转了个弯。
林无可颔首,小心翼翼:“是我写的,我知道不够理性,听起来也许像个笑话,但我想要有人看到它的意义。”
“意义不值钱。” 他淡淡出声,语气里带着不加掩饰的锋锐,像锋刃划过玻璃。
她心口发紧,心脏像是被什么捏住了一样,呼吸都跟着滞了滞。
“但——”他眼尾轻挑,凑过来,嗓音压得极低,贴着她耳边,像湖面掠过的微风,“有时候可以投。”
林无可怔住,脑子里一片空白,像是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回去起草初轮投资协议,初心盒项目。三个月观察期,资金先行。” 陆璟栋侧头对助理吩咐,语气不带波澜,却自带凌厉的决断,每一个字都落地有声,不容置疑。
林无可张嘴,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像一条搁浅的鱼。
走前,他步子一缓,停顿得很短暂,似是随口一句话,却清晰落入她耳里:“别感谢我,是你儿子的画让我决定的。”
话尾,他薄唇一勾,像笑非笑:“他画的不错。”
他说完就走了,背影很快融入了秋天的风里。
风又刮起来,卷起她头发,吹乱了她的思绪,也吹得孩子醒了。
“妈妈,我刚刚是不是听见有人说,投啦?”糯糯问。
林无可低头看他,看着那双澄澈的眼睛,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眼睛发酸,像是要涌出泪来,却被她生生忍住。
她说:“嗯。你画的小房子,被这个叔叔看见了,所以我们有机会了。”
陆璟栋的助理徐助给她留了个联系方式以便后续沟通。一张小小的名片,让她压在心口的大石终于被移开了一角。
她抱着孩子从产业园回家,风依然大,但似乎没那么刺骨了。吃过晚饭,她听见手机“叮”了一下,徐助理的短信跳出来:
【明天九点,来签协议。别迟到。】
短信的每一个字都跳动着。
第2章秋
签协议那天,风特别大。
办公大楼入口外,那股风迎面扑来,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细尘,打在脸上,微微有些刺痛。
林无可穿了一件素色的针织长裙,外面罩着米色风衣,柔软的头发用卡子简单地别在耳后,一手牵着糯糯小小的手,一手拿着资料袋,里面是厚重的文件。
她的鞋跟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嗒嗒”的清脆响声,修长的身姿显得格外醒目。
会议室内,陆璟栋准时出现了。
她原本以为陆璟栋那种级别的人,事务繁忙,不会来亲自签一个初轮小项目,这样微小的投资额,在他庞大的商业版图里或许不值一提。但他却准时出现,身着剪裁利落的深色西装,肩线挺括,没有任何褶皱。
他神情冷静自持,没有任何情绪外露,手腕上的腕表闪着冷冷的光泽。那光泽,像是遥远星辰投下的一束光,只可远观。
“第一次签融资协议?”他问,声线低沉,听不出是探究还是其他。他的目光在她手中的文件夹上停留了一瞬。
林无可一时没反应过来,抬头望他。那双眼睛淡淡的,透着点审视,像两泓深潭,却不带锋芒,像能看穿一切,却又懒得戳破。在他这样的注视下,林无可感觉自己的紧张无所遁形。
她笑了笑,听懂了他点破了她的紧张,把孩子往旁边拉了拉:“是啊,确实有点紧张。”
“我以为你已经习惯了。”他语气松弛,往前走了几步,坐下,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缩短了,“从创业到带娃,应该没什么能吓到你。”
她没回答。只是看着他,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其实有很多事情能吓到她。房租、幼儿园昂贵的学费、生活费,每一笔开销都要仔细盘算。感冒发烧时独自面对病痛和照顾孩子的双重压力。夜里孩子哭闹但她已经累得睁不开眼,一切只能凭着本能忍着。
她都习惯了不说。
会议室窗户开着,风从缝里灌进来,吹得纸张哗哗响,带着外面的微寒和城市遥远的喧嚣。但屋里暖气开得足,空气干燥而温暖,并不冷。
陆璟栋坐在她斜对面,距离不远不近。他不催,修长的手指搭在桌面,懒散中带着点漫不经心。指尖偶尔轻轻敲击桌面,发出有规律的细响。
但林无可觉得,那种安静的注视本身,就像一种温和而坚定的推动,无声地催促着她,让她无法停下,只能专注地翻页。
她咬着笔盖看完最后一页,抬头说:“我确认过了。”
“可以签了吗?”他问,声音依旧平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