冼夜

    李妙清第一次见到冼夜的时候,他正被人在巷子里打。

    他的嘴巴里面破了一点,隐约有点发甜,肚子很痛,李妙清无心理会,冷汗直流。那个女人好像穿了一双毛茸茸的鞋子,李妙清疼得直不起腰,只能看见那两团毛茸茸的鞋子云雾似的飘了过来。

    女人和他们——阴魂不散的债主们——说了点什么。他耳鸣得厉害,什么也听不清。

    “你?”

    李妙清抬起头来,他看见那个女人,她的眼睛长得很奇怪,只有一片黑,瞳孔和瞳仁没有区分,一样黑得吓人,没有光,不知道是看着李妙清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他们并不认识,

    李妙清难为情地笑笑,常受霸凌的人总是这样,赔罪地、讨好地、身不由己地笑一笑。

    “你?”

    李妙清感觉喉头发甜,晕了过去。

    李妙清再醒来的时候,身边什么都没有,连衣服也跟着消失了。只有一轮大而惨白的月亮像一张人脸似的盯着他,叫他感到毛骨悚然。他原想出逃,可是一爬出被子,他发现他一件衣服都没有——这意味着他是□□状态。

    虽然在过去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李妙清都过着毫无尊严的生活,但这并不代表作为一个成年男子,李妙清能毫不意外地应付当下的局面。他下意识地去摸手机,然而什么都没有,连同他那几乎被踩坏了的眼镜也没有。

    门此时很不应景地开了一条缝,银色的光流进来,李妙清下意识地往后躲。

    只有一个人站在那里,她把李妙清吓了一跳。因为在这样微弱的光下,李妙清仍能看清她的眼睛,看见毫无生气的两个瞳仁朝他“伸”过来,那几乎是两只不容辩驳的手要抓住他。

    ??

    李妙清忘记了很多事情。人在受苦的时候总是容易变得健忘。好像从初中的某个时候,母亲开始缠绵病榻,他穿梭在消毒水的气味中跑上跑下。他出生的岗金市过去有过一段辉煌的日子,等到他出生的时候,经济的热潮和城市里大大小小的火炉一样熄灭了。他闻着淡淡的灰尘味成长,父亲不知道一天到晚在忙碌些什么,母亲坐在厨房的水池边给他削彩色铅笔,那时他既不觉得困苦,也不觉得幸福,李妙清觉得全世界的人此时应该都过着和他一样的生活。

    后来连这再普通不过的日子也维持不下去了。医院亮着暖色的灯,可四周仍是昏暗的,地板上用小石子铺成一朵十六个花瓣的白花,这种不便打扫也不够简约的装修风格在很多地方都已经淘汰了。李妙清在无数个“白花”上驻足奔波,尚且无知的他觉得,那些楼梯边上红漆剥落的木质扶手是一条生命的红线,红线的尽头坐着母亲。

    有一天,母亲把他叫过去。李妙清顺从地上前,母亲布满针眼的手出奇地有力,死死抓住他的胳膊,把李妙清吓了一跳。母亲怨恨地望着他,两只眼睛在消瘦的面庞上显得格外大,她坐不起来,只把头扭向他。

    “我不想死!”

    长着十六个花瓣的白花落满了家里,葬礼上李妙清被掐青的胳膊仍然隐隐作痛。这之后,他开始害怕护士,害怕医生,害怕穿白衣服的人。这是他关于痛苦的第一个记忆,李妙清忽然意识到生活或许是一个无底洞,人可以无限制地堕落到痛苦的深渊里。他在母亲的葬礼上哭不出来,他觉得自己似乎该说点什么,李妙清说不出来。

    一个家庭的好运和厄运总是相伴而生。母亲逝世后,父亲那“一天到晚”生意出奇得兴隆,一两年内他就成为了这个市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忙得脚不沾地,对李妙清格外慷慨。李妙清忽然从这个枯竭的资源型城市千百个普通家庭之中脱颖而出,摇身一变成为了一个“小少爷”。他摸着进口来的衣服,看着富丽堂皇的又一栋房产,给父亲打去电话,无人接听。

    成为“小少爷”之后,李妙清失去了所有的朋友。曾经和他一起分享闪亮小卡片的朋友有意无意地躲着他,他起初感到莫名其妙,后来渐渐地感到愤懑。最后他终于忍不住询问他过去最好的朋友,也是曾经的邻居为什么不再和他玩。那个长着圆脸的男生说:“你和我们不一样了。”

    这就是这个家庭的好运给李妙清的恩赐。他还能抱怨什么呢?他一表现出不高兴,父亲就把钱塞进他的口袋,然后转身离去,仿佛对这个家里弥漫的死的气息一无所知。李妙清心里清楚,父亲太想忘记过去了,忘记那些贫困的日子,那些灰头土脸的日子,那些穷得不能去一个好一些的医院的日子。父亲有他自己赎罪的方法。

    李妙清识趣地沉默起来,阔绰起来。他很快地学会了比较有钱的那类人的游乐方式,冬天滑雪,夏天在一个南国叫不上名字的小岛上游泳。和父亲一年到头仅有个位数的见面,李妙清会低着头说:“一切都好。”

    李妙清大学读了生物,之后又去了海外一所声名远扬的大学读研。闲暇之余,他学绘画,学摄影,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在没有人认识他的地方,没有人和他说“你和我们不一样了”。秋天他漫步在林间,画了很多杉树,他自己也弄不清为什么。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也许还有足够的时间让他去弄明白。

    电话铃声给李妙清带来了一个消息,他没听清对方说什么,什么银行、欠贷、继承债务。他只听见什么东西在脑子里嗡嗡作响。

    李妙清以最快的速度回了家,发现家里的东西少得出奇,四处都弥漫着一股灰尘的味道,那是他的童年中最熟悉不过的衰败的味道。在那个异常寒冷的冬天,李妙清感到如坠冰窟。他差点胃疼得厉害,这才想起从接到电话起,一直到他从机场赶回来他都没吃过什么东西。他在柜子里找到一桶过期了四个月的泡面。家里的直饮机不见了,烧水壶,也没有找到。

    李妙清打开水龙头,没有水流,只有一两滴水啪嗒落在水池里,几乎没有响动。他想要打开灯,没有电,灯不会再亮起来。他盯着碗里挤上了酱包的方便面饼,用自带的叉子把酱刮掉。他想把面饼捏碎,可是隔着泡面碗,不大好捏。这碗,李妙清舍不得捏变形,“以后会有用的”,他告诉自己说。他犹豫了一下就把手伸进去捏面饼,再把粉包倒进去,往嘴里填。他的手沾满碎屑,李妙清伸手去摸水龙头,可水龙头本来就是开着的,没有水流出来。

    怎么办呢?李妙清想。他站着,还伸着沾满碎屑的手,他没有眼泪,不知所措,脑子里只想着“泡面碗还有用呢”。

    李妙清联系了导师,办理了退学手续,尽管那白发满头的红脸教授一个劲儿地劝他不要放弃,李妙清只能尴尬地笑笑。他在国外的许多东西都没有带回来,因为银行卡无法支撑机票的费用。手头剩下的钱其实不算少,但父亲的突然失踪使得李妙清必须优先应付父亲的债主们。

    “两万?”

    李妙清询问银行的工作人员,工作人员又一次确认了,做生意长达十余年的父亲所有的银行卡里一共只有两万块钱。

    李妙清给自己找了很多兼职,他拼了命似的工作,把自己弄得皮肤黝黑,手指皴裂。他不是没有尝试过去找工作,然而本地所有有用人需要的单位都拒绝了他,只因为他是“李盛的儿子”。李妙清尝试过去外地工作,可他刚一出家门,就有一只手搭在他肩膀上:“李公子,你也要跑掉吗?”

    讨债的人络绎不绝,一开始是穿着整齐的工作人员,后来是脸上带笑,说话圆滑的父亲的“朋友”,再后来就变成了“砰砰砰”的砸门声。李妙清盖着薄薄的被子,冻得难以入睡。李妙清想恨某个人,可是他不知道该恨谁。恨失踪的父亲?还是恨死去多年的母亲?要不要恨把他的生活弄得一团糟的债权人?还是说,应该恨一恨这个没用的他自己?李妙清想不明白。他竟然不知道该恨谁,李妙清只能难为情地笑笑,把头埋进被子里,

    法院完成了李妙清所住房屋的资产评估,过几天就要开始法定拍卖了。李妙清一边寻找容身之地,一边忍受着有轻到重的殴打。他报过警,调节之后警察给了他一杯热水叫他漱漱口,吐掉嘴里的血沫。

    “也没办法,谁叫你爸欠了别人那么多钱?”

    警察吹着一次性纸杯里的热水说。

    后来李妙清学会了如何忍耐,被打的时候他一句话也不说,他心里只想着:“再过一会就好啦。”

    ??

    “穿上。”

    女人把衣服丢给李妙清,她一动也不动,李妙清尴尬地检查起她丢过来的衣服,一抬头,她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的衣服很脏,还放在门口,手机一会儿给你。”

    “您是?”

    “我不评价你的生活,但你确实让我很难找。我知道你一头雾水,没事的,我也没决定好。”

    女人把房间里的灯打开了,李妙清一时睁不开眼。他只听见女人说:“我是你父亲李盛的债权人。他失踪有一段时间了,我只好来找你这个‘儿子’。不知为什么你没有收到我发出的律师函,我只能来见见你本人。虽然称不上是救了你,但我希望你能因为我把你从暴力讨债中暂时解脱出来而感激我。你闻起来不太好闻,也不大干净,所以把你脱光了放在这里。”

    一个皮肤黝黑的南亚女佣走来,给女人一条热毛巾擦手,虽然李妙清觉得她的手不需要擦。女佣还带来两份文件,女人看了一会,把其中的一份连同一支笔丢给李妙清。

    “我需要你,尤其需要你通过劳动抵除债务。这是一份合法合规的劳务合同,你愿意的话可以考虑在我这里工作,我会给你开市场价并且报税。如果你不愿意,关于债务我们可以再从长计议。”

    李妙清没有眼镜,没穿衣服,不敢看清合同上都写了什么。他把头低下去,离纸面很近,他知道或许这是一个骗局,可父亲留下的庞大债务叫他不敢拆穿,不敢反驳,不敢说“不”。他假装看明白了,便在“乙方”处写上自己的名字,合同底下没有硬的东西,只有被褥。李妙清的名字写得歪歪扭扭,险些把纸戳破。女佣又递给他一个红色印泥,女人的声音响起:“确保整个指纹都印上去即可,不要蘸太多。”

    李妙清把纸递给女佣,女人站在门口一动不动:“把衣服穿上。”

    “我没……”

    “我知道,把衣服穿上。”

    李妙清的羞耻心轻微地动了一下,慢吞吞地在被子里穿上裤子,这就是他轻微的反抗。

    待他穿好后,女人坐在床边,足以让李妙清看清她的脸。她的脸较窄,显得头很小,但额头光洁,下巴端正,显示出不容辩驳的权威,嘴唇几乎没有血色,和脸色一样苍白。她看着有些面熟,可李妙清不敢说自己或许认识她。

    “你应该记住我的名字:冼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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