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晚餐,季唯雍没有再纠缠冼夜和李妙清,自己扫了一辆共享单车:“小弟我可忙着呢!”便绝尘而去。
在车上,李妙清率先开口:“陈玉萝和沈廷琰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先说你的结论。”
“他们不是母子,反正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母子。”
“论据?”
“陈夫人我不熟悉,但是大家提起这个人首先都是称赞她精明能干,特别是经常提到她生完孩子第二天就回到工作岗位上,这件事我不知道是真是假。可是,如果她真的是传闻中的Boss lady,她怎么会一连十个月都不来上班呢?”
“反对性的论据?”
“陈夫人特别想要一个孩子,所以在怀孕期间一直不敢做什么工作,直到孩子呱呱坠地才回来上班。”
冼夜一言不发,也许是自觉把气氛弄得有些尴尬,李妙清又解释到:“这些都是我猜的。我了解得不多,只知道这些。”
见冼夜仍然没有搭话,李妙清陡然变得紧张起来,他以为冼夜因为他毫无根据的揣测生气了,冼夜绝大部分时候都面无表情,一向善于察言观色的他很难捕捉到什么有用的细节。
“今天季律师说的话……请不必在意。谢谢。”
李妙清的语言混乱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知道自己是否把事情弄得更糟糕了,不知道一声不吭的冼夜到底在想什么。他很难控制自己的过度思考,就在他决定和冼夜说“抱歉”的时候,冼夜终于开口了:“你说得都有道理,但和实际情况不符。”
“对不起。”
李妙清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他简单地觉得人在受批评的时候必须第一时间表达自己的歉意,不然就是对批评者的不尊重。
冼夜今天戴了一顶酷似柿子的贝雷帽,帽体橙红,顶上有一个小小的柄和一片极小植绒绿叶。也许是车内的暖气令气温升高,冼夜把帽子拿下来,抚平因摘帽子而翘起来的头发。
“不要道歉。侦查不是你的本职工作,也不是我的。”
“谢谢。”
“你是在德国还是日本留的学?”
“德国。”
“很好。现在我们去第一人民医院。”
李妙清没反应过来:“为什么?”
“因为晚高峰已经过了,现在去人民医院时机正好。况且开车总比季唯雍骑共享单车快吧?”
“我们为什么要去人民医院?”
“因为陈玉萝在那里住院。”
“可是——”
冼夜直接捂住了李妙清的嘴:“我叫你去,就是‘去’的意思。你难道不想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李妙清点了点头,冼夜捂得突然,打断了他的发言,他甚至感觉鼻尖有一点点痛,可他不敢把冼夜的手拿开。他感觉她的手很冷,很小,但这确实是一只有温度的手,这是一只人的手。冼夜,是一个普通人,不是人偶,不是蜘蛛成精,是一个生来如此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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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玉萝的病房很好找。在资源紧张的人民医院,每天都有许多因排不上病房而只能在走廊休息的病人,而锐进医疗则可以单独利用住院部顶楼一整层作为私人病房。其实耐心等待也可以等到普通单人病房空出时入住,可是沈锐为了保障爱妻能有一个完全不受人打扰的环境,动用一切能动用的关系,为陈玉萝租下了一整层的空间。
二人一出医院的电梯,就被几个五大三粗的保镖围了起来,胸前都带着锐进医疗的工牌。冼夜掏出包里打印好的委托代理函和身份证明文件,不慌不忙地说:“我是沈老板的代理律师。”
看过文件之后,保镖为二人拿来两双棉麻拖鞋示意两人换上。不同于医院常见的手术用一次性拖鞋,这两双棉麻拖鞋完全是酒店里才会提供的款式。冼夜就坐在所有医院都会有的冰冷不锈钢长凳上把鞋换下,李妙清照做,他的直觉清楚地告诉他这些保镖和这双棉麻拖鞋都意味着事情绝不简单。换好后,冼夜把外套、帽子和手机都递给了保镖,保镖颇像是训练有素的侍从,麻利地收好。李妙清迟疑了一下——在深冬脱外套不大合常理,但他仍然照做,好在医院的暖气很足,
“这个也给你。”
冼夜直接从李妙清脸上把他的眼镜摘下来递给保镖。李妙清虽然完全不知道冼夜在做什么,但碍于现场的保安形象不善,李妙清没有问出口。接着一名保安在前面引领二人,另一名保安则跟在他们身后,四人排成一条直线朝病房走去。
李妙清近视度数不算深,可是没有了眼镜,模糊的边界让他感到十分不安,同时由于棉麻拖鞋对于冼夜来说太大了,她的步幅又小,跟在她身后的李妙清一不小心就会踩到她的拖鞋。冼夜头也不回,右手向后抓着李妙清的左手走,由于左右手的对称性,李妙清没有再踩到冼夜。
就这样一直来到病房门口,驻守在病房门口的保镖和领路的保镖交谈了几句,让出房门,为首的一个为二人把门打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请勿大声喧哗,惊扰夫人。”待两人进入之后,轻轻地将门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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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玉萝的情况比传闻中的还要糟糕。
她和沈锐应该差不多大,最多不会超过五十岁,如今哪还看得出来一点中年妇人的影子,望之不似人形,只比骷髅多了一层皮。许多叫不上名字的仪器滴滴作响,像一重重机械围栏困着陈玉萝,她已经不能自主呼吸,氧气面罩上时不时浮起白雾。
李妙清不喜欢医院,他一看见陈玉萝的惨状,仿佛母亲在眼前影影绰绰地闪动,他的呼吸变得急促。
“放松。”
冼夜握住他的手。
“放松。”
李妙清也握住冼夜的手。
“放松。”
“谢谢。”
“不客气。”
“现在看来案情很清楚了。有人要杀陈玉萝。你觉得是谁?”
“沈锐。”
“论据?”
“陈玉萝现在这个状况不要说离婚,恐怕连坐起来都不能。她的情况这么差,现场却没有医护人员。陈玉萝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沈锐才要抓紧摆脱她。”
“既然他要杀了她,为什么要花大价钱把她放在这里,又何苦费心和一个将死之人离婚?”
李妙清沉默了,他的确没考虑到这一点,又紧张起来,冼夜仍然握住他的手:“放松。你觉得是谁杀了沈廷琰?”
“也是沈锐。”
“论据。”
“沈锐可能发现沈廷琰不是自己的儿子,恼羞成怒……”
“看来有一点我们想的是一样的,”冼夜松开李妙清的手,“谁杀了沈廷琰,谁就要杀了陈玉萝。我猜那个人就快来了。”
门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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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人美得如同一朵清晨的荷花,连露水都会伤害她。
她见冼夜和李妙清站在里面,也不意外,把手里的营养液放在床头上,招呼两人坐下。她先是为陈玉萝翻身,轻轻地帮她揉捏肌肉,然后把陈玉萝摆正,掀开衣服的下摆,拧开腹部的外置胃管,接上营养液。
“大嫂现在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她的声音甚至要比容貌更加娇嫩,说起话来像一只夜莺。李妙清想起这个人,她是沈悦,沈锐的妹妹。她长得和她哥哥一点也不像,看她熟练的样子,应该是常常来照顾陈玉萝。
“你打算什么时候杀沈锐?”
冼夜冷不丁询问。
“等陈玉萝死了吧?也许在那之后再过一段时间,我要他生不如死地活着。”
沈悦把被子重新放下来,整理妥帖,坐在床边,隔着陈玉萝朝两人微笑。
“你知不知道公安局发现了什么?”
冼夜把沈锐的委托代理函复印件递给沈悦,其中一张的背面上是物证之一的复印照片。那是一个破烂不堪的红包,几乎成了一张烂纸,很难看出原样,封口处歪歪扭扭地写着:给妈妈自由的线。写字的人还不会写“钱”字。
“沈廷琰名下有一张信用卡,存款大概十三万元,对于刚毕业的大学生来说这已经很可观了。密码是你的生日。”
沈悦藏在袖子里的手术刀陡然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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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悦一生最大的愿望是被人爱。
她出生时母亲难产而亡,父亲第二天就把她留在孤儿院门口。听孤儿院的老师说,党红的爸爸妈妈很漂亮,所以党红才会这么漂亮。漂亮?党红还不能写好这两个字,她知道漂亮是好事,可是爸爸妈妈为什么要把她留在孤儿院?
后来党爱有了新家,她的名字就变成了沈悦。可是漂亮的小女孩沈悦仍未被爱,因为新爸妈格外迷信,听说她的八字好,她才被领进这个家。新爸妈的生活没有起色,看八字的老头因为搞封建迷信被抓,之后沈悦总是挨打。五岁的沈悦尚未被爱。
好在,她有一个哥哥。比她大七岁的沈锐已经在读初中,他是这个家里唯一不打她的人。沈悦心里模模糊糊地觉得,不打人就是爱人,所以哥哥爱我。之后沈悦就成了沈锐的小尾巴,哥哥是那么好,会念书,还会教沈悦看书。十岁的沈约许下心愿,长大之后她要做哥哥的新娘。
可是沈悦十三岁的时候,沈锐结婚了。沈悦哭了一晚上,她许下心愿,她要一个人全心全意地爱她。被爱一定很幸福,因为哥哥和嫂子看起来很幸福。
后来哥哥和嫂子总是吵架,然后抱头痛哭。沈悦在隔壁读书,心里惴惴不安,她偷偷听着,听见嫂子不能怀孕的秘密。
“可是,我爱你!我不会和别的女人生小孩。”
哥哥大喊着,痛哭着。
后面的声音沈悦没有听见,她觉得自己不该听,况且她该读书了。她想当医生,救死扶伤,被人爱戴。
一天夜里,哥哥的手放在她大.腿上,她挣扎起来,额前立刻刺痛一下,接着她晕了过去。第二天早上,不止枕头上有血。沈悦是那样美,连身上的淤青都美丽。哥哥夜夜都来,嫂子为他守门,沈悦放弃挣扎。想起十岁的沈悦,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那时候没有被爱。
“你小时候还说要当我的新娘呢。”哥哥开起玩笑。
沈悦觉得,好恶心。
十五岁的沈悦怀孕了,辍学。
为了掩人耳目,嫂子谎称是自己怀孕,从公司请假,寸步不离地守着沈悦,给她煲汤,给她做饭。
“你瞧,我对你多好啊。”
嫂子又新杀了一只鸡煲汤,她拎着死鸡,血把羽毛染成黑色,一滴一滴,滴在地板上。热水浇下,那只鸡就变得光秃秃的,嫂子一刀把鸡头斩断。鸡头掉下来,滚到沈悦脚旁,死不瞑目。
沈悦生下来一个男孩,喊她叫“姑姑”。
“姑姑,你为什么不开心?”
“因为姑姑的愿望没有实现。”
“姑姑的愿望是什么?”
“被人爱。”
“姑姑,”沈廷琰说,“老师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自由比被人爱更宝贵,所以我给你自由好不好?”
“那一定要花很多钱。”
“要多少钱呢?”
“比姑姑给你包的红包还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