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妙清给自己上了药。红花油一涂在肩膀的淤青处,皮肤立刻传来火辣辣的刺痛,他怕弄脏睡衣和床单,只坐在床上。
7.28凶案,他有所耳闻。正是今年的案子。
一般而言,凶杀案往往是侦破最快的案子,因其人命关天。在这个遍布监控的现代社会,要想抓住一个人是很简单的。然而从夏到冬,四五个月过去,7.28凶案毫无进展,这极不寻常。
李妙清拿起手机给冼夜发消息,他添加了冼夜的工作号,朋友圈除了一些工作信息分享之外什么都没有,头像是一棵雪夜下的圣诞树。
【你要参与7.28这件事吗?】
【不会,不蹚浑水。但是你得见一个人。】
李妙清再给冼夜发消息,冼夜不再回复。也许是已经睡了,怕打扰到冼夜的李妙清把手机放下。其实冼夜的家只算得上是规模中等,但李妙清现在也不知道冼夜住在哪个房间。没有电梯,也没有平面示意图,李妙清迄今为止还没有上过二楼。不过,冼夜没说就是不可以,李妙清不敢感到好奇。
也许是世事变迁得太快,李妙清总有一种不真实感,他弄不清自己是谁。
现在去考虑这些问题未免有些太多余了。李妙清决定先睡觉。
“死者叫沈廷琰。沈锐的儿子。”
“锐进医疗的沈锐?”
“没错。案发地点就是锐进医疗的厂房。”
李妙清开车,冼夜把A4打印的卷宗看了一遍又一遍。
“这件事极大地冲击了锐进医疗在金融市场上的地位,股东会分裂成了两派,一派觉得这是个天大的丑闻,一派觉得这是桩无妄之灾。两派各请律师咨询,其中一派来了我们律所。”
“冼小姐,我不明白。这种公诉案件,不应该由检察院和公安局接手么?”
“人,”冼夜竖起一个指头,“会为了自己的利益撒谎。你有没有看过《竹林中》?”
“看过。”
“每个人都只会讲对自己有利的话,即使不是有意的。这件案子就发生在他们公司内部,死者又是董事长的儿子。所有的人都有嫌疑,为了保全自己,他们会千方百计地证明自己无罪,并传播出去。如何最快速地表明自己的清白,除了等待案件侦破,就是出一份律师函说明。拿律所的信誉给他们做担保,暂时稳定股东,防止公司市价暴跌。可要怎么说明情况,他们自己内部都说不清楚。我何苦掺合这烂摊子。你父亲失踪前也是锐进医疗的股东之一,他最后一次被人看见是在7.28凶案的两个月后,9月28号,你25岁生日的那一天。若说两件事情之间没关系,我是不信的。”
李妙清手心冒汗,此时一辆造型夸张的敞篷猛地冒出来,险些撞到一起去。李妙清见此刚要减速退让,只听冼夜说:“撞他。”
“小夜——”
敞篷的驾驶舱上坐着一个红头发的男人,动作夸张地和冼夜打起招呼,全然不顾车子还行驶在道路上。见冼夜没理,也不气恼,开车离去。
“这是?”
“一个死人。”
冼夜的脸色不太好看。
由于事前有过联系,冼夜和李妙清直接来到了沈锐的办公室,而之前路上遇上到的红发男也在办公室里,正和沈锐谈着些什么。
李妙清对这个男人的第一印象并不好,如果说冼夜不苟言笑时带着淡淡的嘲讽神色,此男则完全是掉进谄媚的缸里染了十足十,浑身上下散发着经典柑橘香水的味道,打了约有六七个耳洞,浑身上下散发着花哨的光芒,笑起来眼睛变成两条扭曲的缝隙,活像一条刚修炼出人型的狐狸,止不住地招摇。
沈锐和所有白手起家的男子一样,大腹便便,戴一只价格不菲的腕表,头发日渐稀疏,失去独子和公司牵扯进凶杀案这一体两面的打击,叫他失去了宣传牌上那股沉稳自信的企业家气质,变得唯唯诺诺,像一只不能结茧的老毛毛虫,无望地蠕动着。
一见冼夜进来,红发男当即松开了沈锐的手。哪知他率先窜到李妙清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双手奉上:“小弟便是定南市正阳律师事务所刑诉民诉行政环保公益诉无所不能索赔讨债劳务劳动薪资赔偿无往不胜的大热门二十三岁的天才在职律师季唯雍是也!李公子这是本人名片一张还请笑纳笑纳日后若是要处理令尊与您的遗留问题还请多关照关照。”
李妙清刚要收下季唯雍那芳香四溢的名片,冼夜接过来撕成了碎片随手丢进垃圾桶,走到沈锐面前坐下:“沈老板,我不知道季唯雍也在这。”
“小夜——”季唯雍围着冼夜转了一圈,“你可不要嫉妒哦。沈老板叫我来,是叫我来商量离婚问题的呀!”
“是……”
沈锐擦了擦额头上油腻的汗水。
在一番艰难的谈话后,李妙清大概弄明白了现在的情况:沈锐请冼夜作为自己的刑事代理律师出面稳定股东会并和检察院交涉,请季唯雍作为民事代理律师准备离婚材料办理相关手续。
“我这一辈子没什么大成就,和玉萝就这么一个儿子,我老了,她也老了。我们以后还怎么过得下去呢?我一看到她,就想起廷琰,我没脸面对她。我情愿把全部身家都给她,让她去过更幸福的日子,而我……我还不能走。现在正是人心浮动的时候,我不能离开锐进医疗。”
沈锐说着说着不禁掩面痛哭。李妙清对沈廷琰这个人有所耳闻,高中时曾是同级,后来就没太有接触。沈锐所说的玉萝,是他的妻子陈玉萝,是锐进医疗管理部门的头号人物,颇有心得和手段,两人年少结发一路打拼才有了现在的锐进医疗。据说她为了尽快参与工作,生下沈廷琰第二天就回到了公司,夫妻二人陪伴孩子的时候很少,沈廷琰是跟着姑姑——也就是沈锐的妹妹沈悦长大的。
沈锐和陈玉萝共同奋斗了二十多年才让锐进医疗发展到现在的规模,沈廷琰从医科大学毕业后就进了锐进医疗工作。眼见儿子工作稳定,夫妻二人本想渐渐隐居幕后,多陪一陪孩子,过几年沈廷琰结婚生子,二人就含饴弄孙,纵享天伦。未曾想,头一个发现沈廷琰尸体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陈玉萝。
陈玉萝那天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带着管理部门的大小领导清查仓库。锐进医疗是一家医疗器材制造企业,由于许多医疗器械都是一次性的,因此这些医疗器材的生产流水车间和仓库连通,可以减少运输过程中的污染。仓库除了搬运工之外极少有人进入,也是为了防止不必要的污染。陈玉萝打开仓库大门带众人挨个巡视,进入5号仓库,就发现地板有一个人倒在血泊中,她走过去仔细一看,是已经断了气的沈廷琰,脖子上插着一把剪刀。陈玉萝当即昏死过去,众人七手八脚地打急救,报警。刚把陈玉萝抬上救护车,紧邻的6号仓库突然起火,很快连着左右两侧的仓库、工厂也烧了起来。众人又忙叫消防救火。消防先警察一步赶到控制住了火情,可是还是不可避免地对案发现场造成了破坏。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沈廷琰的尸体保存得比较完好。
大火和凶杀案的消息不胫而走,立刻传得满城风雨,从仇家追杀到背负诅咒,越传越离奇。陈玉萝在医院苏醒后就变得神智不清,满口都是什么“我对不住你,不是我做的,你不要杀我”,情况时好时坏。沈廷琰这边,警方也是一筹莫展。凶器是一把手术剪,可相同的手术剪,锐进医疗少说也得有一万个。凶器从颈动脉左侧斜插入锁骨前,因此动脉血没有像普通的割喉造成的伤口那样喷溅出来,而是先倒灌入肺部。经检验,沈廷琰的死因是血液倒灌造成的窒息,而非失血过多。此外脑后还有一处创伤,但不是钝器导致的,是他自己向后倒地造成的。可见凶手有一定的临床知识,下手又快又准。地板上没有喷溅或飞溅痕迹的血点,现场没有打斗的痕迹,包括沈廷琰的指甲缝里也没有他人的皮肤残留物,这意味着他应该是站着正面受到了凶手的攻击。沈廷琰是一个神志清醒的成年人,不可能面对凶手束手就擒。因此警方推断是熟人作案,现场之所以毫无打斗痕迹,是因为沈廷琰对凶手毫无防备。
沈廷琰,家里从事医疗器械生产,自己从医科大学读书毕业,他的社交圈里有临床经验或者医学相关的人多如牛毛,警方排查非常吃力。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线索。
“这倒是个好差事。”
冼夜从办公室出来,伸了个懒腰。
“检察院一时半会不会有动静。至于他的股东会,他都稳不住难道我就稳得住?收他一笔钱躲懒才是正事。”
“小夜!”
季唯雍的声音响起来,李妙清还没来得及转身,冼夜已经跑了出去。
“你说那个车啊,我租的☆”
冼夜最终没能逃脱,季唯雍挤上了冼夜的车,虽然坐在后排,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冼夜和李妙清两个人之间高谈阔论。
“小哥,你怎么会真的相信她的话呢?”
季唯雍戳戳李妙清。
“我可以说吗?”
季唯雍又戳戳冼夜。
“可喜可贺。”
季唯雍双手合十。
“她都查到六年前冯锦行的卷宗了,自然会知道你是他的学生。虽然你爸是欠了她点钱,不过对于咱们的小夜小姐来说其实不成问题吧。在最低价的时候入手你还能赚到你的感激,然后拿你去钓冯锦行的鱼。李盛确实是锐进医疗的股东之一,但今天的谈话没有一分一毫提到你爸。小夜其实只是拿你来探探沈锐的口风,趁沈锐彻底破产之前捞一笔。我说的对吗,小夜?”
季唯雍还是笑着说话,他好像永远没有烦心事。
“我明白。”李妙清替冼夜回答到,“你说的这些我考虑过,可是能帮上冼小姐的忙,已经足够了。我会的东西不多,如果这是她想要的结果,我没关系。”
季唯雍双手一摊:“这就是为什么我只给惨人代理:我多想揍那个发明幸福的人啊。”
季唯雍没有回去,连带着冼夜和李妙清都去了一间意大利餐厅。他声称是为了补偿自己在车上对冼夜名誉的侵害,由他自己来付账单。冼夜没有拒绝,点了许多东西,三个人不得不换到一张更大的桌子上坐下。
“这是陈玉萝在锐进医疗的薪资表。”季唯雍掏出一沓文件,“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冼夜对了一遍年份,从手机上翻出沈廷琰的个人资料。
“陈玉萝怀孕期间,没有上班?”
季唯雍插起一个小番茄:“我知道你不会理会,不过我要去试试。说不定这波是我们非婚生子help非婚生子。”
季唯雍笑起来,两只眼睛眯成缝隙,他的嘴唇薄而下巴尖,似乎胜券在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