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面前的人，她应该叫奶奶。她应该叫奶奶吗？她不记得奶奶长什么样了，更确切地说她不认识奶奶。她身上的确流着她的血吧，但她的确不认识她。但阿爸说，奶奶特别喜欢她，很小的时候她会一个子接着一个子地蹦出不成句的音节，奶奶就着音节给她在赶集的市场上抓些稀奇的小玩意给她，南方来的水果硬糖，西边的酸奶块再到充斥着逸散着的氢气的新奇气球。每次带回家过不了一两周便施施然跌落在房间的角落。

    那是怎么样的气球？好像带着那几年热潮的动漫，头发根根竖起的金黄线条人？丑不拉几的人形乌龟？还有穿着不同铠甲的线条人？还有面无表情的银色头发少女？

    为什么要用问号？你不是记得很清楚吗，你还记得水果糖渐渐融化后脆弱的预感，你知道在那个节点即便是稚嫩的乳牙也可以轻松“卡塔”一下崩碎掉它，让水果甜腻从口腔的一角弥漫到舌根。是的，这时候就该把碎糖块咽下去了。

    那奶奶叫什么呢？不记得了。

    奶奶就是奶奶啊，奶奶还能叫什么呢？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奶奶也曾像你那么小，也曾像你用幼稚的乳牙咬碎不是水果味的硬糖，也和你有着被赋予的名字奔跑在土地上，她应该是有了一个孩子后过了很久才有了你，这就是她被叫作你的奶奶的缘由。

    你叫什么？

    奶奶叫什么？

    奶奶到底叫什么？

    奶奶应该叫什么？

    一次性一个事，或许你应该记得住你叫什么，毕竟是奶奶给你的名字。

    奶奶给的名字，那记不住奶奶的名字是不是太不应该了，她急匆匆地想要跪下，电视剧里不都那么演的吗？磕头谢罪，膝盖还没碰到地面便发现这地方没有地面，一摊深色的水覆盖着面前的所有。漆黑的水面映着她的脸，她的确长得像她的奶奶。

    但你不记得了，所以你才坚定地认为你就是你自己。你看着漆黑的水面上难辨的五官，想起你自己还是可以被单只手随意挽起的大小，小小的双臂紧紧扣在奶奶的脖颈，奶奶的头发也如这水面一般漆黑，却散发着淡淡的味道。不好闻，也不能说是体味，是难以启齿晦涩难以描述的味道，好像一把它说出来就会掉在地上碎掉了随风飘扬。

    那就唱出来吧，奶奶经常唱歌的，她背着哭泣的你走到每一步路都踏着节拍唱着歌，那个调子跟着踏在土地上的步伐应和着，其实没有特定的曲目，但你听到了是奶奶便会沉沉睡去。

    于是你现在也要想起来这些曲调了，唱出来吧，唱出来会好受些，关于这一切都太过晦涩难懂，你长大了些但并不足以让你用方块字的发音决定你是谁，只好像奶奶一样就着拍子用曲调来说明这一切。

    你其实过得不好，奶奶。

    唱出来这一句话你缩小成了襁褓里的婴儿，与此不同的是婴儿哭闹会令人耳膜如同蜂翼般震颤，而你却将它化成了倾泻而下的雨。

    你过得真的不好，奶奶。奶奶安静地听着，亦如当时环扣着她的你一般，呼吸都像是雨夜里安静的木柜，潮气安静地包围着它。你要嫁人了，但你不想嫁。阿妈又有孩子了，但你不喜欢他。阿爸又去赌博了，你当然不想让他去。爷爷又用木板抽你了，你当然很恨他。还有好多的事情理所当然地发生了，你理所当然地厌弃它们却又持续地发生前进。你每次都张开嘴说，你不喜欢。

    你当然不喜欢，但他们也当然不听，但奶奶会听。你每次应着节拍唱出的奶奶都听着，都仔细地记下了，还记得夏天吗？奶奶会看着你在南方来的竹席上午睡，每每你的发梢要析出汗水，奶奶都精准地扇上凉爽的风，你总是睡得很香。

    你张嘴的频率越来越快，拍子打得快准狠，你唱得真好啊，从淅淅沥沥到大雨倾盆，你所有的委屈都跟着拍子蹦出来了，它们从上方落下摔碎在漆黑的水面上飞散。下雨了吗？你抬起头，望着漆黑的穹顶，的确是下雨了。

    雨下得越来越大，按理来说那么大的雨应该是配着台风来的，电视机老旧的音响会用失真的声音报道今日会有雷阵雨，会有轰隆一声在雨声中紧随着闪电的炸响。

    应星，奶奶开口了。

    你叫应星，你当然叫应星，你是奶奶最疼爱的唯一一个小孙女。你的名字是奶奶用尽全力取下的，天上的星星那么多，要是都能做你的朋友该有多好？你要是有和星河一样多的朋友多好，你被浩瀚无垠的爱意包裹着，从一个星系再到另外一个星系，抛去地球的引力你在太空里漂泊着却又无时无刻不被爱着。

    应星，没事了。奶奶都知道的。

    面前这个女人满怀慈爱与愧疚地开了口，你觉得奇怪，她好像并不是十分老迈到可以被叫奶奶，好似和妈妈一个年纪？

    应星，奶奶很抱歉。

    她是奶奶吧？她到底叫什么名字？

    应星。

    应星。

    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应星

    你觉得有些奇怪，但一如幼童时的你一般，轻柔地环扣住了她的脖颈。她的温度让你觉得像是偷偷和自家早已被爷爷扔掉的猫一起窝在玉米堆上的下午，温暖得像是音乐老师常让你领唱的唱出你的热情，伸出你双手，让我拥抱你的梦，让我拥有你真心的面孔。一首比你大了一个你的歌。你可以拥有明天，你当然应该拥有明天，应星。

    最最最温暖的祝福难道不是一个坚定的陈述句，你的明天会更好。难道不是吗？奶奶坚定地一直深爱着你，应星。不会像他们一样算计着你身上从发囊到指甲盖的价值，奶奶的爱从你即将要降临到这个世界再到你踏着大量有限的明天离开，奶奶的爱一如既往。即便是奶奶只能留在过去望着你踏往明天，都会存在的，应星。

    雨声渐渐地小了，宽广的黑暗里水面持续上升包裹住了你，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恰好的舒适，虽然不足以抚平过往你在黑夜里哭红的眼睛，却也足以让你步入明天。

    应星，明天会更好。

    [中国异常事务处理局*绝密档案]

    据负责[]区域的张探长提交的报告，[]地区发生了一起灵能失控案件，当事人为秦应星，[]孙女，失控缘由为被父母主张配冥婚。此事故统共造成12人死亡；5人精神严重失常。

    据现场第一目击工作人员口述，在现场死亡人员面部表情极度扭曲，存活人员持续向秦应星方向磕头道歉，并且在送往卫生院进行紧急精神急救后依旧处于神志不清状态，其语言能力极度退化，仅会用不同语调情绪发出“对不起”。

    鉴于当事人秦应星为[]孙女，当地异常事务没有起到应有的监控职责且灵能爆发事出有因，当局经由讨论后决定将秦应星送往西安[]进行后续培训教育，并封存该事件相关记忆。异常事务处理局将持续跟进追踪秦应星，并将[]遗物于入学培训后交由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