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刺

    在灵洲,每年最大的事情,大过天的事情莫过于祀灵大典。今年天教的祀灵大典,在莱滇举行。就在下个月,天历八月十五。

    莱滇王国举国上下,普天同喜,人神共悦。整个八月,百姓们涂歌巷舞,喜气弥漫着整个王城。

    王城偏径,文思苑戏楼地下密室里,蔺雷苏手握三根银针,细如牛毛。他浑身是血,地上布满了各种各样的动物尸体。

    他瞥一眼刚刚杀掉的猎豹,一只蜜蜂自他耳边“嗡”过,被他反手甩出的一枚银针定在一仗之外的立柱上。

    “很好,你已经是我手里最出色的刺客。”来人是王后,她步履轻缓而沉稳,站在他身后时,恰好看到这一幕。

    蔺雷苏转过身去,王后伸手替他抚起额前掉下来的一缕碎发。他屏住呼吸,慢慢抬起头,不敢直视王后的眼睛。

    “男人?”王后用手强迫他抬起下巴,然后沉下目光,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少年,眼中满是鄙夷。

    “果然和你那贱人母亲一样,一副狐媚样子。可惜是个男人,长这么好看,勾引不了别人,没什么用。”王后的话里满是嘲讽。

    他哑然。

    “从明天开始,你不用练刺杀术了,继续去戏楼练唱《蝶仙娘》。祀灵节,压轴戏。完成最后一个任务,我就放了你和你母亲。”王后说完转身欲离去。

    “你说的……”原本颤颤巍巍,身体纤瘦的少年此时眼里乍现锐气。他狠狠地瞪着王后,一字一句咬着牙重复刚才的问题。

    “你说的可是真的?”少年的后四个字咬的格外重,似乎要咬碎他心中无限的痛和恨。

    他和母亲,是王室的囚徒。万般可恨,他身上流淌着恶臭的王室的血,折磨的他无数次抓狂。不敢置信,他已经十四岁了,母亲被关在暗牢,整整八年了。

    “真的。”王后说着,用凌厉的眼神警告他。“不过一旦刺杀失败,你们俩贱人,都会生不如死。”

    “回去好好准备。”

    王后做事胆大心细,总是要有十分充足的准备,而且不让走漏任何风声。像往常一样,不到最后一刻,不会告诉他具体刺杀目标。

    不过这次,他来不及思考这些。待王后离开,他拼命地跑向王宫后苑的暗牢,一路撞到杂物,摔倒几次,也全然不在意。

    暗牢里,一束微光透过巴掌大的墙孔,照在一个头发纷乱的女人脸上。女人面枯如土,瘦骨嶙峋。玄铁穿过她两边锁骨,将她吊在大梁上。破旧的麻衣因她在地上跪行,腹部以下的衣襟,早被磨成了烂布串串,她的膝盖早已血肉模糊。

    “阿娘。”少年冲进暗牢,一把推开囚门,抱住奄奄一息的女人。

    “我能救你出去了。”

    女人反应非常迟缓,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少年,眼中泛出慈爱的目光。

    “雷儿。”女人枯黄的脸上,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她已被这穿骨玄铁折磨得没力气笑了。

    “我的雷儿……长这么大了。”女人干裂的嘴唇微微颤动。

    他点头,心口梗塞的厉害,喉咙怎么也发不出“嗯嗯”两个字,不知不觉间,眼眶早已湿润。

    透过母亲枯萎的脸庞,他一下子又想到了他那犹如打开地狱之门的六岁生日。那天,他阿娘做完彩色糯糕,端在文思戏楼前那棵已有三百高龄的老桂树下,正要切成六块为他祈愿,突然宫中来人说要请阿娘到王宫里去唱迷戏。文思苑的姐姐们都替她娘高兴。

    “雷儿,等阿娘回来再给你切糯糕吃——”

    然而从早上等到了晚上,阿娘一直都没有回来。他等乏了,趴在石桌上睡着了,最后还是兰饶姐姐把他抱回文思苑的。

    第二天,王宫里派来许多人,把他接到了王君王后身边。他才知道,自己一直想见的阿爹竟然是冰冷无情的王上。

    大殿之上,他被两个侍卫强行压跪在地上,认了王后为母亲。从此,他便成了宫里人尽皆知的七殿下,更是那个让王室蒙羞的私生子,那个妖女勾引王上的证据。在莱滇这个“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神圣国度里,他是偷来转世的贼胎,是万万不该出生的贱种,比世上任何一个乞丐或叫花子都下贱。谁都可以羞辱他。而他母亲那个玷污国王王后圣洁爱情的妖女,竟敢私怀王种,这简直是犯了天大的罪,该万死不辞,于是她被王室贵族们关进了地狱一般的暗牢。

    后来王君身体抱恙,王后控制了整个暗牢。他也被关在斗兽场里练功,八年下来,手上沾满了鲜血。

    此时,他看着眼里是无尽哀伤的母亲,泪水在眼眶里存续好久,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了出来。

    “娘,王后答应我,等我完成最后一个任务,她就放我们走。”他早已泣不成声,不停地哽咽着说道。

    “不哭,雷儿长大了,就不能再哭了。”女人缓缓抬手,一点点向少年满是泪水的脸庞靠近,吃力地拂去他的泪痕。

    “雷儿,等她放了你,你就离开莱滇,去中原吧。”女人说着,她那看不到任何生机的眼中,也渐渐地被泪水浸湿。“阿娘没事,不用管阿娘。”

    “娘,为什么?我不去。”他说着声音突然变得很粗重,心中对中原充满无限憎恨。“我一定要救你出去。”

    “若没有中原使者,就没有私怀王种的罪名,你就不会被关在这里,他们也不会把你折磨成这样。”他越说越恨,恨不能立马回到那时一匕首捅死那中原使者。

    小时候他很喜欢听阿娘讲中原的故事,阿娘总是说中原皇帝开明,制定了各种律法,让世道公平了许多,百姓不再受王公贵族欺负。最重要的是,中原没有奴隶。

    后来他才知道,阿娘年轻时是莱滇王城里最有名的花伶。那年宫宴上,他娘一折《珙桐情曲》被来出使莱滇的中原大宁国丞相看中。因为生了带有王室血脉的他,王上没有同意那丞相将他阿娘带走,使者才说在中原,私怀王室血脉是大罪,要被处死的。

    莱滇蛮夷之地,应当多学中原开化。

    最后,王上学中原立了好多律法,但是莱滇创世母神蝶仙有诅咒:一生一世一双人。谁若多娶多嫁,死后生生世世不得轮回为人。活着的世人对此奉为天命,更是容不得玷污别人爱情的人。

    王上醉酒强了他阿娘,惹怒莱滇最厉害的女人王后,害他母亲被折磨成这样。中原人还在赞颂莱滇王上仁慈,竟然没有处死私怀王种的花伶。

    “中原有智慧,可以普度众生。雷儿,答应娘,一定要去中原学学。”女人看着身上沾满血渍的儿子,心如刀绞。

    她心里的不甘,化作更多泪水,一下子涌出眼眶。

    “雷儿乖,等你去……”

    剩下的话,她还未说出口。突然,牢中闯入两个黑衣蒙面人,强行将少年拉了出去。

    “娘,我们一起去中原。”慌乱中,她只听见儿子丢下这句话,在她耳边回荡了好久……好久……

    八月十五,祀灵节当日。

    王畿辖区,热闹非凡。宫殿外锣声鼓声震天响,宫殿里公主王子更衣忙。

    蔺雷苏像老鼠一样,躲在文思戏楼小别间里,一遍又一遍地往脸上涂脂抹粉。涂了擦掉,擦了又涂。

    镜中人浓妆覆面,魅惑妖艳,没有一丝男人该有的硬朗线条。完全符合手边那张《蝴蝶夫人脸谱图》要求。他小时候跟母亲学戏,迷戏基本功很扎实,练了将近一个月,那折《蝶仙娘》他再熟悉不过了,而麻烦的是勾脸。

    这次化妆勾出旦角柳叶弯眉最后一笔,王后出现在他身后。

    “亥时,压轴戏,假扮念禾,杀了寇宁冶。”王后说完就出去了。

    她的话使他脸上油彩瞬间凝固。

    推测过无数遍,他万万没想到王后要杀的人是教主,她亲哥哥。

    外面锣鼓声急促,众人呐喊沸腾,他鼓膜几欲分裂。

    所谓祀灵节,是传说中圣人巫陵的飞升日。

    当然,更有可能是忌日,毕竟那已经是几万年前的事了。没有证据,谁清楚他到底有没有飞升过。要不是天教还供着他,大力宣传他的功德,百姓们都不相信有他这个人。

    不过大家都相信下一位救世圣人,那就是教主大人。

    午时三刻,是祀灵大典最重要的仪式——超度罪人。

    庄严到极致,也神圣到极致。教主说过,超度罪人,就是让他们升灵成仙。

    他透过别间的小窗,见教主岔着双腿座在天椅上,英明神武地主持着仪式,旁边威武雄壮的护法们站成两行。

    第一个罪人,是丹岐贵族的一个奴隶,因窃吃备给教主阁的献食,犯一等罪,当断头。

    天司仪宣布完罪状,震天的锣鼓声再次响起,台下一片哗然,那奴隶被两个丹岐壮汉押上断头台。

    随着天司仪一声令下,天斩官手起刀落,罪人尸首分离,血漫升灵台。

    天司仪高呼:“恭喜升灵——”

    众人呐喊助威。

    “升灵了!升灵了!”

    他心脏像被一把冷剑刺中,骤然顿停。

    升灵了?分明就是死了。

    原来这就是天教度化人的方式。他握紧拳头,手指骨发出“咯咯”的响声,强吸一口气使自己镇定下来。

    第二个罪人,是个平民教徒。因为拜见教主阁里教主画像时打碎了一个香炉,被丢到沸煮的油锅里了。他也升灵了。

    第三个罪人,是个银匠,因为没有打造出一个让甲等教徒满意的指环,被做成了人彘。众人依旧祝贺他升灵了。

    ……

    最後一个罪人,名叫重商,是天朝上国大宁的皇帝,现已成废帝。他身为皇帝,竟公然教唆天教是江湖邪术,误导大宁子民,存心祸害天下,对教主公然不敬,要被凌迟。

    重商被两个武士押着走上祭台,刽子手将他的四肢用七寸钉钉在了天柱上。天司仪又叫一声“行刑”,这一次,他的神情比以往都庄重。

    刽子手的小刀酷似魔鬼的长指甲,一刀又一刀,将这位曾经受万人敬仰的帝王划得鲜血淋漓。重商视死如归,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台下人们的脸色也铁青。诺大的天地间,只有刽子手报数的声音。

    他看着那人的鲜血一滴一滴地滴在祭台上,一股恶气直冲他心脏,涨得他快要爆炸,无奈他又回到了化妆台前。

    血月初升,最后一刀割完,重商帝永远沉寂了。蔺雷苏走出别间,自马门进入戏台。一阵刺鼻脂粉味迎面扑来,熏得他晕头转向,里面全是女人。

    他从中经过,烛光微颤,四周轻轻躁动。花伶们不约而同投来羡慕的目光,目送着这位华丽的蝴蝶夫人走向幕布后。

    “姐姐——”

    是个小孩子,在他身后“扑打扑打”地追他。

    他听见了,但与没听见一样,依旧朝着幕布平稳地走去,不失丝毫属于蝶夫人的典雅。

    很快“扑打”声没了,小孩子被其中一个花伶带走了。

    芦笙起,戏幕开。曲子古朴醇厚,蝴蝶夫人姗姗登场。

    她轻踮脚尖,挥开柔臂,罗纱蝶翅轻展。

    “花伶念禾,献艺祀灵节。”

    “还有枫树干,还有枫树心。”婉转的嗓音飘起,蝴蝶夫人轻轻弯腰,巧倚假枫树,真如蝴蝶化仙。

    台下掌声如雷,喝彩声四起。

    枫树叶落,她秀手轻托,颔首细嗅。“树干生妹榜,树心生妹留,古时老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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