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庆年间,秋序正中。
十里长街,道路两旁皆高高挂起朱砂红的长缨,徐徐迎风扬荡在空中,伴随着箫鼓声响,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大有一片喜庆之气。
百姓们纷纷皆踮起脚,身子拼命向前探去直直地张望着,都想一睹北川皇朝和亲公主的绝色容颜。
“好生气派,是哪位公子小姐嫁娶?”
“你没听说吗?这是和亲的仪仗,那前头是镇国公府——他家大小姐陆娴和要去东澧国和亲了。”
“陆娴和,那位娴和县主?”
“正是。”
街上喧闹不断,喧声飞扬一路延绵至镇国公府陆家,所有人脸上笑意吟吟。
唯有角落一处一片宁静,仔细瞧着,一位女郎端坐在梳妆铜镜前,一身蹙罗绣双金层长尾鸾华服,发冠上鎏金流苏与碎玉垂落于发髻两旁,发出细细碰撞的声音。陆盈月捏紧手中的翠绿花纹蒲扇,望着铜镜中倒映着自己的小脸,一时间失了神色。
侍女小云淡淡地在陆盈月的双颊间上粉,小姐的五官本就生得出挑,妆扮过后更是朱唇桃腮,般般入画。
“嘶。”一阵疼痛将陆盈月涣散的思绪拉回现实。
小云整理发髻,越梳越眼圈红红,泪珠盈盈,轻咬唇边,说道:“小姐,伤口又犯疼了罢,那伤口我看着都瘆人可怖,娇嫩的肌肤怎可受得了... ”说罢眼泪再也经受不住,滚滚落下。
抽咽两声又哭泣泣地道:“自小我便在镇国公府服侍娴和县主同她一同长大,她消失不见,大夫人怒火牵连我们奴仆上下,听说最早发现娴和县主失踪的人都已命丧黄泉,那段日子我实在害怕得紧,唯恐下一个便是我,精神早在崩溃边缘。可小姐明明都已自顾不暇,还想着法子保全娴月阁的一众奴仆,小云,感激不尽,定终身服侍小姐永不离去。”
陆盈月浅笑一声,转身抬手轻柔地抹去小云眼角边的泪水,握紧她的小手答允道:“好,快别哭了,活像只小兔子。 ”
小云推了一下陆盈月的肩膀,娇嗔道:“小姐,别拿我打趣儿了。”
或是推动动作幅度过大,陆盈月眉心蹙起,伤口处传来异样的感触,似无数只虫豸攀爬,细密的齿牙肆意啃咬血肉,密密麻麻的痛感席卷她敏感的神经,让她又回想起那日,母亲是如何狠狠折磨她的。
时维天庆三年,岁在丙寅,北川皇帝下旨,特赐镇国公府陆家娴和县主为东澧皇朝的和亲公主,以结秦晋交好,共谋天下太平。
哪曾想,临拜北川皇帝,东澧节护使团三天前,娴和县主失踪了!
霎时间,娴月阁人心惶惶,和亲公主临阵脱逃,传出去诸臣若知必定参本状告,违悖圣命,不知覆露之恩,镇国公府陆家一朝倾散,再无出头之日。
大夫人闻讯疾风赶来,发髻梳得整齐利落,怒瞪圆眼,行走速度之快,然耳垂吊坠仍稳稳当当,仔细一看脖子起伏之大,皮肤怒火连天涨得通红。
没一会便已来到娴月阁内,以雷霆手段将最先发现的两个女使拖下去,狠狠鞭打至死。
皮肉横飞,血流了一地。
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瑟瑟发抖。
陆盈月收拾着娴和县主的衣物,听到声响站在窗边,眸光一沉,搭在窗沿上的指尖微微颤抖。
这个家里只有阿姐待她极好,冬日天气寒冷,陆盈月总是被克扣炭火和衣物,阿姐总是第一时间想着她,送来自己上好的竹丝炭和绸丝云祥缂毛被。碰见登徒子调戏对她动手,总是挡在她身前,明明自己身子也抖动得不行却还是轻声安慰着她,“别怕,有阿姐在。”
阿姐如同天上月,对旁人生人勿近,对她却温柔和婉,似水中月轻轻拨动着水面,漾着她的心弦,令她心安。
与之相比,母亲简直厌恶她到了极点,是与她说一句话都恶心得不肯,与她站在一起都嫌弃得立刻走开,最喜欢拿她来发泄怒火,冬日里明明是母亲自己买不到爱吃的杏酥糕,却生气地指使仆妇不给炭火和衣物,想叫她生生冻死在寒霜之天。
她与阿姐同是母亲的女儿,镇国公府的女郎,为何对待二人的态度却是天差地别?
在这个家里,甚至陆盈月简直是爹不疼娘不爱,奴仆们欺负她,视她为下等人,如若没有阿姐得庇护,她不可能活到今日。
母亲甚至在阿姐面前说,她是下贱胚子,让阿姐少与她往来,说她是让人恶心的东西,少呆在这里污糟大家的眼睛。
陆盈月思绪飘浮在空中,不停地涣散寻找着一丝母亲待她的好,竟然没有任何记忆,像是掉入无尽的黑暗之域,窒息般的快要死掉。平日里为了让自己好受,她强装笑脸,强迫自己去忽视,可到头来还是心碎得遍地都是。
阿姐突然不见,母亲怒气冲冲,心被攫住,压得她喘不过气了。陆盈月知道又逃不过要被打的命运。
果不然,一声高亮尖锐的女声响荡整个娴月阁。
“贱人,滚出来。 ”
陆盈月心中苦涩,想逃,但脚像定住了一般,无论她心中如何呐喊,依旧是纹丝不动。
或许她心里还留存着那么一丝期盼。
母亲也许不会这么对她的。
下一秒。
眼前景,击碎了她的最后一点弥留的温情。
大夫人见无人,直接举手拍掌叫唤大汉走向前来,径直将陆盈月擒来,大汉双手仅用五分力气,陆盈月便直直朝地面跪了下去,发出好大的闷响。
速度之快让陆盈月也来不及反抗,瞬间痛至神经。
原来母亲是真想让她死掉啊。
为什么?
她觉着心里的痛比身体更甚百倍。
看着母亲见不解气又取来沾满辣椒水的长鞭,上手拨开她的外衣,一下又一下,长发散下凌乱地垂落在满是血污的肩胛两侧,长鞭如同带刺的刀刃,轻而易举划破所到之处的肌肤,血染满了鞭身。
每一鞭的落下,都伴随着陆盈月剧烈的颤抖,以及难以压抑的闷哼。她能感受到血珠沿着肩背的弧度滑落,一点点地滴落到冰冷的地面,不到片刻功夫,晕染成似一朵朵鲜艳的血梅。
“贱人,你可知错?”
陆盈月低着头,她只知道,母亲不明事理,一口一个贱人,让她实在寒心。
阿姐不见了,陆盈月心中也着急万分,可她想不明白这于她有何错?
这个家从前阿姐在的时候,还能感受到一丝温情,如今不在了,好像再也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了。
她悲悯地想,她亲既不以其为亲骨肉,她又讲何亲情?
陆盈月忍着疼痛,嚼碎了牙齿,将嘴里的淤血吐出来,才堪堪吐话为自己辩驳道:“女儿无错。“
“好,好一个无错。”
陆盈月倔强的身姿,在大夫人眼中确是碍眼,无比厌烦,她冷漠地瞥了一眼,大汉领会直接上手抓起将陆盈月整个人拖走,丢在镇国公府陆家阴暗昏黑、永不见天日的地下牢笼之中呆了一天一夜。
牢中,地面枯草散乱排布,粘腻又馊臭的过期泔饭,空气里弥漫着霉湿和恶臭的气息,令人作呕。
陆盈月的双手被链锁紧紧锁住,铁链上斑驳的锈迹磋磨着她的手腕,甚至有些已紧紧嵌入手腕的肉中,留下一道血红的勒痕。
全身没一处好地,不时有风吹来,那滋味仿佛在活生生掀开伤痂,钻心的疼。
陆盈月面容苍白憔悴,盯着那过期的馊饭桶,面色难堪,心里很不是滋味。
“看什么看?有得吃就不错了,还以为自己是什么矜贵的小姐,平日里仗着大小姐的势头,让我这身老骨头去挑担满满十桶水,我可是大夫人的人,谁敢动我?偏偏你使那派头...哎唷,老奴的腿脚如今可还痛着呢。”三五粗的仆妇恶狠狠地吐倒着苦水,顺手麻利地从泔水桶里舀出一碗,呈在陆盈月面前,用力扯着她的唇角,“赶紧吃!”
刺鼻的、恶心的、反胃的酸水涌上陆盈月喉咙,一张开嘴就能吐出来。
她依稀记得,这位仆妇偷拿了阿姐送给她的生辰之礼,一枚蝴蝶钿碧云银花钗,阿姐提前两月花费了不少功夫打造的,她一直放在首饰匣里好生保管着,从不示人。
那日,这位仆妇鬼鬼祟祟进入她的闺房,东翻西找正要出门时,被逮个正着,按照镇国公府的规矩,偷拿主人家的物品,手脚不干净,是要被拖下去活活打死的。
原本阿姐是这么打算的,被她劝了下来,她是母亲的贴身女使,一旦责罚母亲肯定会问罪于她,到时候徒惹麻烦,还会让母亲恐生厌恶。
算了,小惩为戒。
仆妇见陆盈月一动不动,抿紧唇,膝盖骨顿时传来隐晦的疼,没来的就生气,直接上手拨撕开她的嘴,对准一股脑灌了一下去。
“治不了你了还。”
陆盈月的唇腔里粘腻滑溜挤成一团,肆意触碰着舌尖,动一下,那恶臭的味道浸入味蕾,一提嗓子眼,她受不了,酸水夹杂着泔饭吐了一地。
仆妇嫌弃地撇开她的下颚,扬手似快刀落下。
啪-声音不大,力度却极重,陆盈月的脸很快就浮起五根手指印。
这样一灌、一打,来回了三四次,直到那仆妇尽兴了才肯停手,双手一挥,高喊道:“我们走。”
随着声音稀数渐远,留下的空气仿佛停滞一般,重归于静,没有流动的意思。
好痛。
陆盈月身子折磨已到极限,不知何时濒死,脑海里闪过一些零碎的走马灯画面,朦胧不清。
恍惚间她听到脑海里不断重复着一句话:“活下去。”
陆盈月微蹙眼角,竟溢出一滴泪来,越聚越多再回过神来,已是泪流满面。
委屈霎那间击溃她的心灵阀门,夹杂着各种情绪、泪水不知为何止不住地往外流,被冤枉时她没哭,被打被折磨时她没哭,甚至伤口发炎溃烂疼痛钻心她更没哭,活下去这三个字,好似将死根须无限延展深深地往脑海里蔓延,寻找归处钻取最后一丝源泉。
往日里,她总是小心翼翼、低伏讨好行事,把所有事归结于自身,总原以为是自己的错,如今看来,她所谓的珍视的家人,根本不会在意自己的死活,只剩可笑。
活着好难,她心中苦涩。
但还是活着,活着才有盼头。
在努力一次。
盈月,你可以的,坚强一点。
就如同往常一样。
她在心中在自己打气。
如今阿姐不在了,与其留着此地残活余生或拿着几两碎银过流亡生活,不如赌一把,为自己谋得安稳生道。
她真的受够了周围人冷眼度势,仗势欺人的模样。
第一步,就是要给自己换个有分量的身份。
陆盈月疲惫地闭上眼睛,保存最后一丝力气。心中计划初具成型,她与阿姐相处多日,最知晓她一言一行,是最了解她的人,加之阿姐虽幼时随父交际,但相识之人甚少,年长后性情越发寡淡,鲜少出门。此计虽险,但也可以一试。
于是,在仆妇下一次送饭之时,她便故意引起骚乱,还趁乱将欺负她的仆妇一脚踹进亭院池中。
落水的仆妇咿咿呀呀地大喊叫着,“救命救命。”
陆盈月冷眼一记。
自作自受。
之前牢中,她隐约能听到外面丫鬟私下讨论,父亲已经两天没有出过书房了。
看来阿姐突然的下落不明,圣旨敬拜日子的迫近,实在是让人措手不及。
其实倘若父亲能想起自己,其实事情也没有那么棘手。
可惜,在这个家她是透明人的存在,没有谁将她当一回事,除了阿姐…
陆盈月眸光一暗。
没关系,父亲记不起自己,那她就让父亲记起来就好了。
大夫人不喜欢她,父亲虽对她冷淡,可确是性情中人,身为家中梁柱,最是要紧家族兴亡,又唯恐其他人相知,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时间紧迫,正愁没有解决法子。
她直接献计牺牲自己,阐明为报其养育之恩,作为陆家女郎,愿与家族共荣辱。镇国公陆府不会自毁前路,找替身是最好的方法。且她又是与阿姐最亲近之人,各方面最是了解不过,现下是最合适的人选。事关家族兴衰,想来他不会拒绝,会愿意冒险同她一试,那母亲……大夫人自然便不必理会了。
耳边传来急切关怀的女声,将陆盈月的思绪拉回现实,“对不起,小云是不是弄疼小姐了。”
陆盈月摇摇头,想张口回应无碍,门外便传来小厮的高昂地叫唤声。
“大小姐,我们该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