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瞬一月已逝。
陆盈月同送亲队伍奔波数日,今日终于是要到达泩京的宣武门了。
秋风瑟瑟,帘子被风掀起一角,冷意悉数涌进车内,陆盈月下意识裹紧了衣裳,抬起手将帘子抚平,不至于让冷风继续进来。
路途遥远,两国山峰交界处,多有流匪出没,好在人数不多,随行的人都是颇有经验的,一行下来还算平安。
可不知怎得,越是临近东澧国,她越是心跳加速,没来得有些心慌。
这是面对未知的害怕,身子主动发出的信号吗?
她自知脑子想得清醒,原来内心深处还是有些慌张。
“小姐,可是累了?”小云取来墨白色淡雅花纹绫罗薄毯,贴心地掩在陆盈月膝上,轻言道:“小姐,先喝点水,吃点东西,莫约还有三个时辰,车队就抵达了。”
陆盈月接过水,托着碗底,喝上一口,温温热热的,沿喉咙往下到胃部都舒坦了起来,郁闷的心情瞬间轻松不少。
小云怀里抱着一个雕刻栩栩如生花卉图案的木制食盒,不禁有些惋惜道:“小姐,真的不吃吗?”轻推食盒盖子露出一个个精致小巧、形色各异的糕点,粉嫩色、鹅黄色、豆绿色、杏蓝色,随便一个都似朵花儿一般形状,让人垂涎欲滴,看样子制作者应该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大夫人临行前,瞻前忙后,给我们准备了许多东西,仿佛前后变了一个性格,我觉得她应该是心中有愧,是在弥补以前的过错。”
陆盈月放下水碗,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没什么反应,“还拿着呢?你确定都一个月了,这东西还能吃么,你想让我闹肚子么?”
小云低耸着脑袋,连忙解释道:“绝对没有,我知道小姐虽然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言语间也说要割断这份亲情,但我知道小姐心里一定还是难过的,这盒糕点是大夫人这么多年来唯一给小姐做的吃食,就这么扔了...小姐心中一定不舍。”
陆盈月叹息一声,指尖下探,往食盒里捻起一块桃花状的糕点,双目不移,盯了许久。
手一放,终还是让其归于原处。
“扔了吧,我跟那个家已经没有关联了。”
留这种有念想的东西,对于母亲来说实在矛盾,想也知道,她没那么好心,也绝不是因为自己要走了,才幡然醒悟对她好,这一荒谬的理由只能骗骗那些不知情的人,骗不了她。
母亲只是在爹面前做做慈母的样子,借着为她准备、收拾东西为由,得以免掉爹对她的处罚罢了。
小云瞧着陆盈月已然一副漠然,心似死灰的模样,噢了一声,抱着食盒就此作罢,心揪在一处,看着小姐这副样子,她心疼不已。
陆盈月别开脸,掀起车帘一角,双目空洞地望向外边,车轱辘如巨毂,滚滚向前,所到之处尘土扬起。
陆亦默瞧见,驱马上前,眉宇间尽是关心的神色,道:“我们等会在前面落脚处歇息片刻,你要是闷了可以下车走动,切记万不可走远。”
陆盈月点点头,兄长倒是比起以前更关心她了,一路行程无微不至,时刻保护着她。她扯出一个微笑回应,果然自己有价值,所有人都开始善待她了。
也挺好,这条路选对了。她也成了一个‘有用之人’,终归是比起没用的时候要好多了。
镇威将军声音洪亮,在前方吼嗓一斥,“所有人原地休息一刻钟。”
陆盈月就着小云的搀扶下了马车,到附近一处走走,活动筋骨,坐了这么久,腚股都酸疼坏了。
想到接下来还要做几个时辰,她心中就有些哀嚎,腚股跟着她真是受累了。
小云则惦记着陆盈月的话,一下马车就找了处地方,将食盒处理了。
陆盈月抬眼望去,霄汉碧落,云宇寥寥,今日儿个天气不错,最是适宜与阿姐品茶玩乐,聊些小娘子间的体己话。
陆盈月潋了潋眸,她已到达异乡他处,不知阿姐平安归来否?希望阿姐看到桌面留下的信件,不会难过。
她不后悔替阿姐出嫁,就算赌上自己的幸福。
幸福到底远没有自己的安乐重要,有些人注定是不会有幸福,比如她。
她常听阿姐言:女子出世不能为自己谋幸福,总要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困于四方闺阁之处,待嫁、相夫教子、为夫而从,一生也就过去了。不过盈月,若如你有心意之人,尽管去争取,凡事阿姐一定会替你挡着,护着你。
我们的盈月值得世上最好的。
想起阿姐的话,她莞尔一笑,心情也跟着放松了不少。
枝叶干枯,斑驳飘落,陆盈月随手挥去衣裳的残叶,拢过神来,远远望着小云的方向。
心中打气,自己要打起精神来,不让阿姐担心。身为和亲公主,她再拘泥于感情之事,格局甚小,她当为两国付出点努力,为求回报,她只需要平平安安活下去便好了。
视线的另一边,小云打开食盒,手抖擞着盒子,糕点随着食盒倾斜,一个个倒在枯枝草地上,一些小动物闻着味道主动地凑上前,鼻尖一抽一抽好奇地嗅着。
“小家伙们,都给你们吃啦,哎别抢呀,小黑兔你太没礼貌了。”小云柔声嘟囔着,戳了戳小黑兔的脑袋。
小黑兔嘴鼓成一团,嚼嚼嚼个不停,唇边还残存着半枚糕酥,很是可爱。陡然一顿,只见小黑兔两眼凸起,直直地往地上倒去,眼球流下血泪,嘴唇边掺杂黑血,七窍流血瞬间而亡。
小云瘫坐地上,心惊不已,屁滚尿流地跑向陆盈月,大喊个不停,“不好了,不好了!”
女子声量过大,纷纷引来旁人瞩目侧视。
陆盈月不明所以,连忙稳住她的身形,担忧道:“怎么了?慢点说。”
小云身形不稳,哆嗦指着横死兔子的方向,颤颤道:“糕点...糕点有毒...小姐,糕点有毒。”
陆亦默和镇威将军听到动响,一同迈着步子过来询问。瞧见小云慌慌张张,陆亦默不禁蹙眉道:“经何事如此慌张?”
镇威将军站在一旁满脸不屑,颌下挺着粗壮的白胡子,不乐意地睁着眼,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陆盈月和小云,腮帮子鼓起,面露出鄙夷和嫌恶的神情。
“文人家的女郎就是事多,遇上个什么事就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
小云刚想吐露事情的不对劲,不料陆盈月一把握住她的手,使了眼色让她别说话,拉到她身旁,自己上前应和道:“叨扰到二位,实在是盈月的过错。盈月同侍女玩闹,衣裳上不小心落了条可怕的虫子,一时间吓着了,无碍的。”
小云在身后瞪大了双眼,还想说些什么,小姐的手抓着更用力,她只得愣愣神张嘴附和道:“是...是婢女胆小。”
镇威将军霜髯耸拉,面上褶子横飞,嘴角习惯性向下撇,嘁然一声,“一点小虫之物就吓成这样,果然是胆小如鼠之辈,没用。”愤然甩甲不理会陆盈月一行人,自行离去了。
陆亦默狭长的双眸稍抬起,眸底流露出疑惑,扫了一眼陆盈月,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不明已然。
于他的认知里,对陆盈月的印象少得可怜。唯一记得的是,偶然一次见她跪于阁院中,背影挺直又单薄,甚是弱小可怜。后来才听闻因她总出去玩闹,闯出祸事,世家王公子状告至家门,嚷嚷着要求什么公道一二。
王公子他略耳闻一些事迹,一位纨绔公子哥,游手好闲。不过人家能状告上门,必然是有理有据,她作为女子与外男接触本就不该,娴和不知怎得也跟着胡闹,一直维护于身前。
两人都是不遵规矩,一派胡闹。
于他看来阿娘作为长辈,家法责罚理应是有所应当。平日里见到她,也总是低眉乖顺,唯唯诺诺,不像士族小姐般落落大方。其实她要替娴和和亲,在他看来甚是不妥,他也劝过父亲不该,但事情迫在眉睫,不得不求险一试,因此她能在朝廷上说出那番话,着实有些惊艳到他。
陆盈月被这一眼瞧着,莫名心头一紧。
她心中其实多有猜测,思虑再三,还是拦下陆亦默,旁敲侧击问了些临行前的事情。
“收拾行囊的人,除了母亲还有旁人吗?”
陆亦默身姿端然,思忖道:“你这辆马车内所有布置都经过阿娘之手,她临行前着意为你添了许多,也是尽为娘的最后本分,父亲与我都看在眼里,她实在是为你好,怕你路上多有不便。”
“她是一位好母亲。”
陆盈月体内血液有些倒腾,冷颤袭来,冲击着她的脑袋有些发昏,惊得她脚跟都站不稳,幸好小云一旁上前扶住,才没有显得太过于出格。
好母亲,为她好,给她一盘掺了毒的糕点,这分明是要置她于死地。
陆盈月抬眸,视线轻悄挪移,落在陆亦默停滞在半空中的手臂上,她重咬唇瓣,贝齿在唇上压出红痕,心中苦忖:眼前这般状况,即便是说了费尽力气,兄长也不会信她半分,反而还会引来波动,镇威将军虎视眈眈,想拿住她的把柄,如若被他所知,一定会大肆搜查,最终牵扯到镇国公家,阿姐也会连累遭殃。
她不明白,母亲为何行径至此,难道她就没考虑过后果吗?为了除掉她,让整个镇国公府跟着陪葬,这于她有什么好处?陆盈月现在算是彻底认识到
母亲她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陆盈月将话咽回肚子里,一把拉过小云的手,转头上了马车,稳住心神,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着无碍,“兄长自便,盈月有些累,先回去歇息了。”
马车内,陆盈月望着陆亦默远去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气,小云急躁不安,掩低音量,小声道:“小姐,幸好你没有吃,我真没想到...我还以为大夫人这是突然醒悟,想挽留一丝母女恩情...竟然..竟然...”
“小姐是我对不起你。”
“你也是好心,现下事情已经发生,也追究不了什么,切莫声张了。”
“可是...”
陆盈月出声打断,摇头示意。小云闭了嘴,小姐自有她的道理,她只需要听小姐的话就好。
“小云,兄长说这个马车内的所有东西都是母亲布置的,你可有发现什么异样?”
小云摇摇头,茫然不知,脸上挂着担忧神色,反问:“小姐,你现在可有感觉任何不适?”
陆盈月细细揣摩,她的身体除了有些路途遥远奔波的累外,别的倒没什么。她的目光缓缓游移,打量着周围四处,身下的褥子软绵平整,挂着的香囊悠悠晃着,暗香萦绕,内里的装潢嵌了云母薄片,尽显精致。
一切皆是马车内寻常惯有的样子,寻不出半分突兀,不见丝毫异常之处。
看来只有那盒糕点动了手脚。
一路上,陆盈月的心始终不安,直到马车前头终止泩京的玄武门,才稍稍放下。
算了只当其是一场意外罢。
*
谢宴卿一袭玄白交织的骑装戎袍,腰悬玉剑,乘于马鞍之上,身姿高彻,面如冠玉。脚下马蹄奋扬声声,踏碎一地萧萧秋色,落叶惊起飞散,将人与马的背影拉得悠长。
以他为首,身后三五成群,头戴斗笠,悬带佩剑,叱咤声中疾驰而去。
“吁-”
骨节分明的手指轻勒缰绳,骏马前蹄扬起,原地踏了几步停住,谢宴卿翻身而下,动作干净利落,他从容地理了理稍显凌乱的袍服,朝前走去,神色平淡如水,往眼前人略微颔首点头,疏离有礼。
“樊将军。”
“贤侄,你来了。”
谢宴卿下颌轻点以作礼应,抬眸远眺玄武门之外,拂袖而立,衣袂簌簌垂落,又随风鼓荡。
秋风肆意吹起他几缕乌发,眉梢眼角处似沾染上秋瑟般孤然寂寥,谢宴卿站立在樊将军身旁,静静地凝视着远处。
须臾后,一番浩大声响远处扬起,送亲队伍如星星点点般逐渐于他眸底浮现,随着距离靠近而愈发清晰,他手不着痕迹地握紧,向身后使了眼色。
示意他们全部提高警惕,观察周围,不得掉以轻心。
喧嚣的车马声渐次消停,唯余几缕扬尘。
樊将军抖擞着精神,身披甲胄,步履稳健行至近前,面上笑意浅浅,双手抬起握拳于胸前,身体前倾,抚慰了一番送亲的东澧使者,语气亲切又热情。
而后,侧身朝着东澧使者身后的北川送亲使节行了个恭敬之礼,客气交谈道:“贵国使节风尘仆仆,远道而来,实乃我朝之荣幸。”
谢宴卿跟随其后,行礼如仪。
“同幸,同幸。”陆亦默与镇威将军扶手作礼,也纷纷客气回应。
樊将军在前方接待二位北川送亲使节,谢宴卿朝前行至两步,迎风而立。
他的首要任务是迎接这位北川来的金枝玉叶——即将与他结为连理的公主。
与他亲近之人皆知,他心系旁事,根本不愿接下这烂摊子,徒增厌烦。身为皇子,暗中有多双眼睛盯着他,更不能行差踏错。再三告诫自己只是一场交易,相互间各取所得,皆是为了利益,但愿这位公主不是位闹事的主,他也能各自为安罢。
谢宴卿身姿笔挺地伫立在那儿,脸庞如一泓深潭,波澜不兴。心中漠然无情,众目睽睽下,他装模作样子拢了拢衣冠,俯身行礼,清姿矜贵。
“本王,奉旨前来迎接,愿公主舟车劳顿,一切安好。”
忽地,四下里骤起异动,声声纷杂撞入谢宴卿耳畔之中。那声响来势不明,仿若无形的汹涌潮水,周遭的车帘幔簌簌颤抖,窗棂也跟着嘎吱作响,他眉心瞬间隆起,冷眼一记,寒峻之气愈发浓烈。
此时,一侧帘幕被人挑起,紧接着一阵闷哼倒地,像紧绷着的珠线忽然断裂一般,伴随着一道尖叫声,女子虚弱声音在地上哀求不断。
“求你,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