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十里路

    景成十一年春,民间忽起传闻。传闻中言,当今圣上非正统,圣上惊怒下下旨追查此事,官兵来得多了,才消去风声。

    今日都城的雨落了整日,到大夜都未停。深夜里,侧城门悄然打开,一辆麻布车帘的马车悄然驶进朱雀街,往东面调头进了巷子。

    巷子里漆黑一片只有尽头亮着灯火。

    马车停在这家门口,微低轻浅的声音自马车内响起:“到了?”

    “有个人。”

    “嗯?”

    接着,一身黑袍的人自马车内跃下,她揭下黑袍露出一张苍白鲜妍的面容,黛眉秀目,好不漂亮。随行的丫鬟匆忙取了伞替她挡雨。

    春夜的雨绵绵密密,被风一拂纸伞挡不住。她懒得擦面上雨水,蹲下身仔细翻过地上的人,指尖触上他脖颈停留片刻,取了随身锦帕将他脸上的血污擦去。

    擦干净后她手一顿神色怪异。

    “我问你,东西在哪里?”她拿刀柄挑起他下巴,迫他抬起头。

    朦胧夜色里,隐约能瞧清地上那人面貌。他生得剑眉星目,薄唇高鼻,顶好看的模样。只是此刻面色苍白,口唇泛紫,瞧着像是快死了。

    久久未听到他答复,她撤了刀柄用手掐住他下颌同他对视。两人僵持许久,她失了耐性,将一丸药塞入他口中,松开手。他跌回地上闷哼出声,那双眼睛仍死死看着她,口微张。

    她俯身想听清他说了什么却被他一把拉住手臂,她冷了脸扣住他手腕把他摁在地上:“我再问一遍,东西在哪里!”

    许是伤得太重,他不多时就脱力倒下。她伸手翻开他衣物摸索片刻,里面空空荡荡,她脸色越发难看。

    银亮的刀刃出鞘,利器入体的声音在雨夜中格外瘆人,那把刀没入心口两寸许。他被刺痛激得清醒,费力睁开眼,抬手握住刀柄。

    “傅兰时,你……”

    他昏死过去。

    “扔去府衙门口。”傅兰时将短刀和脏污锦帕扔在他身上,起身上了马车。

    雨很快下大,武阳侯府门口的灯笼被雨打得飘摇明灭,那一抹隐于黑袍下的浅青衣摆曳过地面,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今夜府上有了交谈人声,丫鬟端着一盆热水进去端着血水出来。

    待到天将亮,屋中灯火才熄。香炉里面点起暖香,驱走昨夜里浓重的的血腥味儿。傅兰时玩着垂落的一缕发,看它在指尖缠紧,又打着圈散开。

    “你说淮阳河殷家还有……京兆少尹荀谦都有意?可问过我爹了?”

    “老爷点头了,他说淮阳殷氏这代殷子彻已任军中四品宣威将军。京兆少尹荀谦寒门出身少年成名,如今仕途大好。两个都不错,端看小姐如何挑。”

    “可问过我娘了?”她生无可恋,等冬枝绾发。

    “问过了,夫人也说这两人都不错。若姑娘喜欢就挑了,不喜欢也没什么,京中还有好些青年才俊,任姑娘挑选。”

    冬枝取一把木梳,捡出自家姑娘常戴的白玉玲珑钗环等物件。今日也不知怎的,姑娘整宿没睡,还让她紧着梳妆。

    都城初春时节总落雨,姑娘昨夜才归,又受了那样重的伤,还未养好,今日也不知赶着出去做什么。

    傅兰时按按眉心,头还有些晕沉。

    甫一归京,就听着这些事,也真真是不让人好过。

    可再想想,她武阳侯府姊妹二人,年岁已至。早些年阿姊就声名远播,有人求娶不稀奇,稀奇的是为何会求娶到她头上?

    淮阳河殷家……她有些印象。

    殷家那个小子名唤殷子彻,幼年时是见过的,他幼时瘦弱,习武总慢别人一步,但性子倔,像头犟牛。这么多年不见她早已淡忘,未曾想,竟已成了四品宣威将军。

    再是如今的京兆少尹荀谦,寒门出身,得京兆尹刘丰提拔。这些年步步往上爬,也确是少年成名,待刘丰告老还乡,他必会升任。

    若她没记错荀谦才二十有二,这般年轻的京兆少尹,前途不可限量。

    也不知这两人吃错了什么药,竟会一同前来求娶。

    傅兰时撇开茶面浮沫,懒散道:“我跟阿姊同为一家,哪有我先择婿的道理,再怎么着也得等阿姊先成亲再轮到我。”

    “大小姐月前剿匪看上了随行军中的小郎君,听说家里有人上门求亲,收拾包袱跟那个小郎君私奔了。还留下书信说要带着这个小郎君去做出一番功绩,先立业再成家。”

    好一个先立业再成家!

    傅兰时险些被刚喝下的茶水呛到。

    冬枝小心端详了她神色,方接着道:“姑娘不必在意的,老爷夫人不也说若是瞧上了试试无妨,瞧不上也没什么。老爷夫人再等几天就该回来了,届时再商量也不迟。”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傅兰时沉默,这是谁都指不上啊。

    爹娘确是好意,早说大景中儿郎任她挑选,可她在外奔走许久,将此事放了又放。好不容易归京,他们自然是想让她好生相看。

    求娶这事来得突然,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若非须归京述职,她也不会火急火燎回来刚巧就撞上这风口。

    按冬枝所说,殷子彻已动身,算算日子不出两月就能到都城,正好赶上春猎。那边荀谦又日日低头不见抬头见。

    这题,难解。

    冬枝扶着她出来时,外面早已清理干净。青帘红木马车从巷子驶出,车轮碾过青石路,带出一路车辙印。

    傅兰时微撩轿帘,外间景象尽入眼。

    这个时辰天刚蒙蒙亮,街上就热闹得不得了。街道两旁早有百姓支摊叫卖,吃食玩物比比皆是,也有三五孩童结伴穿行。

    京都地界人气足、人烟旺,她也觉心安。

    算算时日,她已有两载未归。这两载行过南乾十三州,吃遍各方美食,看罢无数好风光,到头来还是京中最合她意。

    马车一路慢行,在醉春楼门口停下。

    垂珠銮铃精巧马车甫一停下,楼中小二马上迎出来:“客官里边请,二楼雅座还空,客官可要瞧瞧?再点上我们醉春楼招牌菜,嘿,那可是京都第一等。”

    “那便二楼雅座吧,招牌菜有什么上什么,挑好的上,吃不完就送武阳侯府。”

    冬枝扶她下轿,唤侍从给上一锭银子:“看着上,都上最好的,若是喜欢吃过几日也来。”

    小二捧了银子回过神,忙不迭点头。

    原来是武阳侯府家的二小姐!

    早年坊间传闻说武阳侯府一门双姝,二小姐打小就爱各处游玩,三五年才回来一次,鲜少有人见过。

    大小姐倒是常年行走坊间生性爽朗除暴安良,见过的都说大小姐明媚艳丽,二小姐定然不差。

    今日他是见着了。

    小二赶忙喊来人领她们上楼,又赶去厨房催菜。

    这都城里醉春楼有三绝,一绝芙蓉鸭,二绝燕儿糕,三绝红梅曲。好酒好菜摆了一大桌子,傅兰时提箸浅尝几口,便没了胃口。

    “姑娘,是不是菜不合胃口?”冬枝候在边上觉得急,她家姑娘本来就瘦,这两年出去东奔西走,拖着重伤回来,哪里经得起这样折腾。

    老爷他们就这样放姑娘出去奔走,也是真舍得!

    冬枝低头开始发闷,傅兰时无奈之下抬手敲敲她额头:“想什么呐?许是昨夜回来淋了雨,今日没多少胃口。晚些让他们送些好菜去侯府,给府里人打打牙祭。”

    “那姑娘……要不咱回去歇着吧?”

    “时辰就快到了,回去做什么?”傅兰时盘玩着玉把件,撑头看向窗外。

    这个时辰,路上人多起来,下过雨的青石路面还未干透,有些地处积起一片水渍。小童踩水,半大的孩子在街上快活地疯跑,少有大人管着他们。长街口还有人翻上树采柳芽来做菜。

    柳芽清苦,要多次过水才能去除苦味儿。寻常做法也就是当季的鲜柳芽反复焯水去掉苦味儿,再加虾米、香油一拌,就是一道春日好菜。

    醉春楼也有一道凉拌青柳芽,尝着跟普通做法相差不大,但更多一味鲜。

    傅兰时久不吃柳芽,便让冬枝知会小二去加来。果然还是从前的味道,这下就有胃口许多。点的一碟柳芽不多时就见底,她搁下碗筷,仔细漱口净手后起身离座。

    上轿时春雨又落,冬枝忙放下车帘,生怕雨丝飘进来。

    马车中软榻轻絮,暖香缭绕,傅兰时拥一件厚实的披风,将脸埋进柔软的绒毛里,闷闷知会冬枝一声便窝着补眠。

    马车一路往南街驶去,南街当道,书画铺子开在南街后街一溜,叫卖声此起彼伏。

    这方往来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但今日南街府衙门口格外热闹,四面响鼓外围了好些百姓。

    等离得近了才见着,门口地上躺着个浑身是血的人,满面鲜血不说,身下还晕开大片血迹。

    他扑倒在地一动不动,像是死了。

    一时无人敢上前,更无人击鼓,都怕沾上人命官司,引火烧身。

    府衙大门尚紧闭,黑洞洞的看得人心生惧意。

    这些时日京兆府忙得焦头烂额,手中积压案子越发多,又出了传言那档子事就更忙。查人查不到,追查追查断了线索,上面施压底下闹腾,谁都没有闲工夫来管这些人死活。

    百姓正交头接耳打量地上这个血人,却听着一阵车轮碾过石子路的声音。人群让出道,见是一辆红木马车,车上挂四方銮铃,纷纷伸长脖子张望。

    饶是京中这上好的马车也不多见,公子小姐们多是软轿代步或纵马。今日倒是稀奇,那红木马车里头坐的也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小姐。

    正猜着,马车猛然停下,驾马的俊俏哥儿禀报一声:“姑娘,路中有人。”

    车帘被掀开,出来的姑娘身着漂亮的浅青连枝衣裙,披着一件织锦长披风。边上丫鬟撑起一把绘桃花纸伞给她挡雨。

    她慢慢蹲下身,取了自己披风给地上的人搭上,动作轻柔且缓,末了还不忘给他系好系带。

    这是哪里来的这么心善的漂亮姑娘?

    “姑娘,他好像死了,你也别白费了这上好的物件,不若让府里的人来收尸吧?”

    “是呀,看他在这儿好些时候了都没爬起来,怕是早死了。”

    “姑娘,京城里死人是大事,万一追查起来,你怕是不好走啊。”

    傅兰时起身,朝他们感激一笑,让冬枝替地上的人撑伞挡雨,自己提着裙摆旋身站到四面大鼓前。

    她拿起鼓槌击鼓,鼓声震天响。

    只敲了几下,就见府衙大门打开,有一人身形挺拔,官服加身。他面色沉稳,眸中清朗,扬声问道:“何人击鼓?”

    “武阳侯府,傅兰时。敢问大人,日上中天,为何不开府门?如此,百姓有冤难呈堂前。”

    她扫过身后地上躺着的人,见地上那人身形微动,眉微挑掩下眸中神色,接着道:“他们说,此人已在门口多时了。我方才摸着还有口气,便想着能否替他申冤。”

    “武阳侯府,傅兰时……”青年低低重复一遍,很快勾起笑,召来官兵分列两边。

    这时,府衙大门敞开,府内一片整洁,堂中正中悬一块牌匾。

    青年人抬手作请:“天子脚下有冤必清,既然傅二小姐击鼓鸣冤,那便还请衙内一叙。”

    “我就是路过,瞧着京兆府大门紧闭,门口此人可怜,才替他击鼓。若要问询,便待他醒了问他吧。”

    她放下鼓槌,走到地上那人身边,替他拢好披风遮住头面,又撑起桃花纸伞为他遮去细雨。她将伞放在他身边,自己提起裙摆旋过他身侧:“方才我小探一番,此人还能救。”

    围观之人无不感叹,傅二小姐真真跟傅大小姐一样心有大义,甫一归京就为素不相识之人击鼓鸣冤。

    她浅浅勾出笑,拔腿欲走,没拔动。

    腿被人抱住了。

    低头一看唇角一抽。

    威风凛凛冷漠无情的郁野郁大将军顶着他那张尚有血污的脸孔抱着她的腿,面无表情落下几滴泪。

    “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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