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意外:“荀少尹消息倒是灵通。”荀谦起身,站至她身后将手中纸条给了她。纸条柔韧,背面印了一只展翅的鹰。
“嗤。”她轻笑一声,将纸条点了。
看着那纸条一点点湮灭,她勾起唇:“不枉我走这一遭。”
这一瞬间,荀谦的目光凝在她那张桀骜不驯的脸上。此时,久不归京养尊处优的武阳侯府二小姐终于同去岁枫阳镇上恣意妄为的人重合。恍然间,他想伸出手去抓住眼前那一缕漂亮的银红流苏。
枫阳镇枫阳河畔,黑衣罩甲,腰佩鹰牌,好不轻狂。那时,银红流苏翻飞着滑过眼前,漂亮极了。
半晌,他才回过神,垂下眼柔和道:“傅二小姐有说这话的本钱。”
武阳侯府二小姐、枭营缉察司司卫,任哪一个都是能有无数人供她驱使的。钱权她都有,还有那个爱妹如珍宝的将军阿姊。
傅兰时于他,是不一样的。
私心吗?为人都有私心。
他的眼神太过炽热,她不由躲开,笑问:“拨乱反正,荀少尹觉得如何?”
“那我若说我誓死追随傅二小姐,傅二小姐可信?”荀谦似是总这样温言细语,她有些看不透,却又看不出他何处作假。
傅兰时不置可否,端了茶盏浅饮茶水。
荀谦没再说话,去外边叫了候着的小二端来饭食。雅阁的人不敢摆弄那架箜篌,便也都抱着自己的琵琶弦琴给他们助兴。
屋中欢声笑语,不乏有姑娘倚在傅兰时身边同她说笑。弹曲儿的公子矜持些,也知晓分寸,便在边上吹笛伴琴。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他们已然没了最初的拘谨,放得开了些。时而也谈诗论道,听荀谦四处见闻,荀谦总转头看她,笑语晏晏。
荀谦如往日一般给她布菜,冬枝在一旁分出几样点心给弹曲子的姑娘公子们分了。
傅兰时吃完后净手漱口,外面忽起喧嚣。
她杏目微抬,随意问道:“外间何事?”
立时有个姑娘自告奋勇出门去问,一问之下吓得急忙回来。她接住这姑娘,温声问:“怎么了?”
小姑娘抱住她,怯怯抬头:“外面死了人,撞死的,柱子。”
屋中公子姑娘们都死死抱着自己的物件缩到角落。荀谦吩咐了随行侍从出去查探,自己快步走到她身侧,温声:“傅二小姐莫怕,我就在此处护着你们。”
前半句是说给她听的,后半句是说给屋中人听的。
她顺着他的话道:“荀少尹还是出去瞧瞧吧,这样也好安抚了这雅阁中人。”
荀谦微微蹙眉,她笑笑,拍着怀里姑娘的背:“我无碍的,又没亲眼见着,不怕。”
“好。”荀谦拉开门,在门口稍停,很快将门关上。
纵然门关得快,也不免吹进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儿。撞柱而死能有这样浓重的血腥味儿,那死状定然惨烈。
屋子里歌声曲声都歇了,外间更是鸦雀无声。临入夜的雅阁,就笼罩在诡异的寂静中。外面突然又是一阵声响,她怀里的姑娘抖如筛糠。
荀谦许久才归,朝后面看了眼,与她一同入了内间。他提笔,只一盏茶的功夫就写满一页纸推与她。
他的漂亮的指骨从纸上挪开,声音平稳:“底下人说,这人正喝着酒,不知发了什么疯一头撞上了柱子。此前并无异样。”
她扫一眼纸张,指尖轻轻摩挲:“他们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
她与荀谦这些时日总在一处是人尽皆知,今日一头撞死在柱子上的还是个官员之子,这个下马威不是给荀谦,更不是给她。
而是给大景王廷。
短短月余的功夫一人重伤再出一起命案,闹得百姓惶惶,偏生朝中又难抓把柄。但若没抓到,朝廷自然会失了民心。
既然他们想给大景王廷一个下马威,她倒不如顺了他们的意。
荀谦歉意地笑笑:“我怕是有些时候不能同傅二小姐游玩了。傅二小姐,春猎再见罢。届时若有喜欢的,就同我说。”
傅兰时将那张纸叠好收入袖中,笑眼微弯:“那我就不推辞了。荀少尹若有难处,也可来府上寻我。这些时日查人辛苦,待你来府上,我做东,请你尝好茶饮好酒,如何?”
“好啊。”荀谦答应得干净利落,眼中是掩不住的笑意,神采飞扬。
他又把她送到武阳侯府门口,同她道别,直到那高挑的背影消失在他的视线,他才回过神。
望着武阳侯府徐徐关上的大门,他踏前几步,门房停下动作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问:“荀少尹可是还有什么事要同二小姐说?”
荀谦猛然回神,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挂上那张温润的笑脸:“无事了。”
门房回以一礼:“那小的便要关门了。这个时辰太晚,若荀少尹有事明日再来府上就是。二小姐叮嘱过,若是荀少尹来就不必通报。”
不必通报……
荀谦怔怔地看着已关上的大门。
这四个字重重敲击在心头,心中雀跃,这几日的疲乏都一扫而空。
今日雅阁死了人,死状惨烈,那人撞柱时又正值雅阁生意最好的时候,只一晚上就传遍坊间。
府衙又查了几日,可查来查去,都是一句撞柱身亡。后来仵作验尸,才觉察出点不同寻常的东西来。
几方人马被拉到一起核对出入城名单,赵青松冷着脸将一摞纸递给了京兆府这边的人。
“此事非同小可,恐怕要即刻送至大理寺。”荀谦理完这几日堆积的文书,又将赵青松送来的东西看了看,再撰了一折文书递回。
赵青松点点头,接了文书就要回府。却听荀谦声音:“郁大将军若是想给傅二小姐惹麻烦就尽管去。”
“这就不劳您费心了。”赵青松脊背挺得笔直。
他堂堂金吾卫司阶绝不会在外人面前露了怯。
等出了京兆府,他快步往府上走,忽而见熟悉身影。定睛一瞧,原来是傅二姑娘的贴身丫鬟冬枝。
再眯着眼看看她进的地方。
“回春堂……”赵青松思量许久,站在暗处等着冬枝走了,他拐个弯儿就进了回春堂。
“这位大夫,刚才那姑娘都买了什么药?”赵青松往大夫面前一站,那身金吾卫官服吓了那大夫一跳。
大夫左看右看,悄悄问:“那姑娘是犯了事?”
赵青松面不改色:“这几日查人,谁都查,你且如实告来便可。”
“噢,没什么,就是些活血化瘀的寻常药草,自己带的方子来抓药。”
“这样,那没她的事了。”赵青松摆摆手,“我先走了,她下回若还来这里抓药,你多帮我留意留意。”
都城之中,一个金吾卫一个骁卫都司巡守,这几日又人心惶惶的,大夫一想也就点点头。
赵青松没问出什么,又花了半个时辰的功夫才回府。刚踏进府里,就被出来的王错抓了个正着,王错恨恨看他一眼:“老子回荒城开荒去了!没事别叫我回来!”
“别。不是我叫你回来,是大人找你有事。”赵青松腾出手拍拍王错的肩,“忘了,这几日忙得很,怕是还没腾出手。”
“有屁放,别在这儿东拉西扯。”王错躲开他的手,抖了抖。
赵青松挑眉:“大人想让你去跟着武阳侯府家二小姐,前些日子回来的那个。”
王错愣了愣:“武阳侯府还有个二小姐呐?咱大人开窍了?”
说着他恍然大悟:“我说大人这几天咋穿这么花哨,跟红尾巴公鸡似的。”
这话说得赵青松唇角一抖,最后拍拍王错的肩:“好自为之,护不好傅二小姐你大抵就不叫王错了,叫王饼。”被大人打成饼。
王错往后头看一眼,然后一溜烟儿跑了个没影。
“红尾巴公鸡?我?”
郁野不知何时来的,吓得赵青松一抖。
今日的郁野又换了大红袍,是一件从未穿过的束袖武服,腰间佩雕花坠带金红长络。赵青松将东西递给他,恭恭敬敬:“大人,这些是京兆府那边给的,这一份是荀谦撰的。”
“噢,那我看完再走。”郁野接过转身就回了房。
赵青松呼出一口气,看来今日他家大人没功夫去武阳侯府了。正好王错过去替他护一护傅二小姐,王错身手比那些死士更好,也省得他们的人又被捆了扔回来。
丢人。
赵青松千防万防,没防住郁野一下午的功夫就将案子理清,把京兆府查到的荀谦撰的连同自己写的都送去了大理寺。
于是乎,郁野大半夜潜行过街道,轻车熟路躲开巡守兵士,最后从武阳侯府围墙翻了进去。他刚落地,就觉脚下异常松软,便速度极快地往旁边一跃。
这一跃就有银亮刀剑从斜里刺来,他握住腰间刀,抽出一挡。这边武阳侯府的侍卫动手,那边隐在暗处的王错挣扎半晌还是决定蹲在树上不出来。
王错蹲在树顶,将底下尽收眼底。
郁野没动真格,独身在侍卫群里游走,游刃有余,就是黑袍里面那件大红袍有些刺目。
“叮”一声脆响,一枚暗镖从房中激射而出,郁野刀一横挡开。
王错在树顶上看得清清楚楚,那枚暗镖被郁大人打开之后嵌进树干两寸有余,只露了个尾巴尖在外头。
郁野打得兴起,冬枝端了一盆子水出来递给一边候着的黑衣侍卫,见一院子混乱,她骂了句:“闹什么!”
然后恨恨看了郁野一眼,提着灯笼快步往别院去了。
郁野手一顿,肩膀就被拉出一道血口。
冬枝端出来的,是一盆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