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野往武阳侯府的事传得远,但又总见着傅二小姐同荀谦一起出门游玩,他们一时也拿不准武阳侯府这二小姐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还未等他们猜个所以然,就听闻淮阳河殷氏殷子彻动身往都城参加春猎,已快到了。这淮阳河殷氏上数两代都是武将,到了殷子彻这一代也没堕了将门威名。
殷子彻二十有三的年纪就已在军中身居要职,乃四品宣威将军,在军中威望极高。今次春猎头名,他怕是势在必得。
都城春猎不外乎两件事,帝王择良才、高门大户公子姑娘择良配。往年春猎头名是给的宫中武卫的名头。
今岁闹腾起来,说是今岁头名除去金银更有个骁武卫头衔。骁武卫和武卫就差一字,却是天差地别。
宫中武卫没甚么实权,也不必任职,却也是风光无限。而骁武卫则是先帝在时建立的一支精锐近卫,只听命于帝王,护帝王安危。
去岁春猎头名,是武阳侯府大小姐傅青阳。那日她三箭劈箭穿靶,将自诩武功高强的齐王世子的脸按地上擦。
而去岁殷子彻似是前往禾州平乱,那今岁胜负就不好说了。
雅阁里,傅兰时靠在软椅翻着一本泛黄的曲谱,忽然起身,站在弹琴的荀谦身后轻轻拨了下他方才弹过的一弦。
“这里错了,乐集年岁久,字迹模糊,后面还原的乐谱不对。”她轻拨琴弦,将曲子后半段弹出。
这是一首金戈曲,前半段战旗猎猎金戈铁马,后半段弹天地浩大疆域辽阔。
“傅二小姐可真是……”荀谦话说半截,后面不知道如何说,只得长叹一口气,“是我班门弄斧了。”
“非也。我只是偶然见过原谱,收在天风谷藏书阁,最顶层,进门左手边第三个柜子上往下第二排左数第二本。”她说着,提了墨笔在乐谱错处做了批注,“藏书阁去的人少,最顶层就更没什么人上去了,荀大人若喜欢音律乐曲下次不妨去上边看看。”
这本曲谱错处不少,半个时辰的功夫她就勾出好些。
荀谦拿了新改的曲子弹奏,她便翻看着剩下的曲谱,来弹曲儿的姑娘公子们看直了眼。这两位哪是来听曲的?这是来这里谈情说爱的罢!
一听她见过原谱,就有小姑娘抱着琴凑上来,小心翼翼道:“傅二小姐也帮我们瞧瞧罢,这曲子练着总不对。”
“有不对的曲子就都拿过来罢,今日我有闲暇,能多留会儿。”傅兰时来者不拒,不多时,手边就堆了一摞。
看了有一个时辰,她瞧瞧外面天色,又是一日将过。
荀谦屏退了恋恋不舍的姑娘公子,温声道:“傅二小姐累了罢,这个时辰也该回去了,我送你至巷口。”
“那就有劳荀少尹了。”
雅阁到武阳侯府的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荀谦骑着马随行在她轿子边。眼看快至巷口,却见银芒急闪,荀谦一跃而起,长剑凛然。
他们来得突然,百姓惊惶逃窜,荀谦衣袂翻飞,洞穿刺客咽喉。鲜血喷溅而出,溅落在他的衣摆上,很快就晕开来。
还未等他出第二剑,就不知从何处涌出十余人,干净利落抹了刺客脖子。
轿子还停在巷口,里面悄无声息。
荀谦提着染血长剑恭立在轿子边,轻声问:“傅二小姐可有事?”
“无碍,将他们尸首拖走罢,莫惊了百姓。”
轿子里传出来的声音平稳,似是丝毫没将这些事放在眼里。
荀谦低声应下,叫人将尸首拖去府衙后重新翻上马背,低低笑道:“那便接着走罢,我送傅二小姐到府门口。”
到得府门口,荀谦如往常一样站在轿子边接她下轿。她垂眸看见他衣摆上的鲜血,杏目带笑:“待晚些我给荀少尹追些银子回来,就当是谢礼。”
“那在下恭敬不如从命。”荀谦笑得落拓,温言道,“傅二小姐可喜欢那个骁武卫的名头?”
她闻言调笑:“荀少尹对那骁武卫有兴趣?”
“不,我瞧着傅二小姐好似偏爱武官,就想着能否拿来搏一笑。”荀谦声音不大不小,随行的人都能听着。须臾,他又道,“若喜欢,我就拿来玩玩儿。”
“骁武卫官袍好看是好看,就是少了荀少尹文官袍的雅致。荀少尹就莫要去欺负人了。”
“傅二小姐既这般说了,那荀某就不去了。下次我给傅二小姐带个好东西,可莫要再推辞。”
荀谦告了退,任谁都能瞧出来他今日心情极好。
是夜,武阳侯府里点起三两灯笼,傅兰时倚在窗边,灯台里面是刚点燃的纸笺。
棹州风雨镇那事被抹得太干净,她的人都没查到什么,更莫说别人了。能将此事抹得这么干净的不作他想。
天风谷有人不想让她查到。
若说枭营是朝臣头上刀,那天风谷就是斩龙剑。
今岁圣上非正统的传闻一出,天风谷自是坐不住的,自然,坐不住的除去天风谷还大有人在。蛰伏在暗处的蛇鼠窥伺猎物,今次刺杀不过是他们试探罢了。
那些人,只是弃子。
至于荀谦……
他倒真是枭营里能挑出来的良才。诗书礼乐、刀剑兵法,无一不通,在她面前脱了那张温润公子的皮,就更恣意了些。
荀谦进枭营比她晚一年,却也在一年之中迅速成长,成了昭刑司副司卫。
枭营之中昭刑司司刑狱,于她,会是一个很好的助力。
在朝中身居要职的枭营昭刑司副司卫,也会是那些人拉拢的首选。枭营余下的三个司卫,早就坐不住了罢。
春猎,天家宴……
突然,一支青玉簪出现在眼前,惊得她回神,反手就扯住握住青玉簪的那只手。郁野探头来,笑问:“娘子怎的还没睡下?是睡不着?”
傅兰时:“……”也亏得她手上没拿刀。
“不是说了不许来侯府,不许叫我娘子吗?”她松开手懒懒倚在窗边,郁野这人,就是这样我行我素,旁人说的他一概不听。大夜里她也不想同他打得鸡飞狗跳,便先饶了他这一回。
“我来没人瞧见,我叫你娘子也没有旁人听到。我们既是那样的关系,这样倒也合乎情理。”他说得坦坦荡荡,言语轻缓。
若非银月光照出他微红的脸侧,还真以为他不害臊。
她轻笑一声:“找死就明日再来,今日恕不奉陪。”
雕花窗猛地关上,响声惊动了府上侍卫,很快便有脚步声朝这边赶。
睡在外间的冬枝被惊醒,赤着脚跑来急声问:“出何事了?姑娘你没事吧?”
“没事,就是做了噩梦,下床踢倒了椅子。”她笑笑,看着冬枝将信将疑,挑眉道,“这也没有旁人,怕什么?”
冬枝环视四周,这才放下心,打着哈欠道:“那姑娘有事记得喊,身上的伤要是痛了就再叫医官来瞧瞧。姑娘快些上床睡罢,我等你睡了再睡。”
傅兰时无法,只得爬上床侧过身睡去。
屋顶极轻的瓦片碰撞声,也不知是鸟雀还是野猫。
翌日,武阳候府二小姐遇刺的消息不胫而走,朝臣都是一惊。傅二小姐这才归京没多久就遇刺,圣上定会追究到底。
加之前些时候京兆府门口那事,一时间人心惶惶。
反观郁府上下。
自郁大将军重伤回府昏睡半个月后,醒来就开始三天两头往武阳侯府跑。府上人面面相觑,直到郁大将军开始买些精致物件,再换上红红紫紫的扎眼衣袍,他们才恍然。
郁大将军一定是重伤伤了脑子!
可总往武阳侯府跑也不是个事。
武阳侯府似是有高手,郁大将军去一次被打一次,赵司阶都把半死不活的郁大将军拖回来好几次了。
郁大将军不长记性,但郁大将军耐打。
正说着,赵青松又将人扛了回来,黄太医提溜着医箱心力交瘁:“说多少回了!不要去武阳侯府找死!”
身体底子再好,也架不住这样折腾,武阳侯府又半点不留情面,回回都是下手极狠但又留郁大将军一条命。
黄太医诊脉片刻,下了几副狠药,转头就跟赵青松说:“你说是傅二小姐打的?”
赵青松神色木然:“是。跟傅大小姐一样利落的身手,那身手漂亮极了。”打他家大人的时候宽大袖摆翻飞,层层叠叠如花瓣散开,真真漂亮极了。
“不愧武阳侯府出来的人,不孬。”黄太医言语间带了欣赏,片刻,抬头就瞧见赵青松直勾勾看着他。
黄太医轻咳一声:“只能下狠药了,这药喝了会嗜睡些,也省得他再去武阳侯府。”
赵青松谢过黄太医,送他出了卧房门,回头就见郁野已醒。赵青松无奈长叹:“大人,算小的求你,别再去武阳侯府了,春猎在即,养伤才是要事。”
郁野无动于衷。
赵青松又叹:“听闻今次春猎拔得头筹者进骁武卫,怕是许多公子都会去争一争。”
郁野还是无动于衷。
赵青松按了按额角:“除去这些,春猎还是各家公子姑娘觅良人。”
郁野动了,抬起头睨着他:“接着说。”
有用!
赵青松振作起来,笑得谄媚:“傅二小姐此次归来怕是就是回来相看的,大人再不好好养伤,届时春猎如何在傅二小姐面前一展风姿?”
郁野沉吟许久,默然点头。
赵青松松了一口气,总算是劝住了。
还未等他一口气吐完就听外面来报。
“武阳侯府那头绑了几个人送过来。”
赵青松开门一看脸都绿了,被五花大绑扔回来的不是他派去的死士又是谁。
死士头头看着他,两人相顾无言。
“撤了吧。”郁野站在门口,手中把玩着一根青玉簪。
“那……”赵青松欲言又止。
“她不喜欢,撤了她府上的,去守巷口。”
郁野轻飘飘看他一眼,然后折回房里关上房门。
后面数日,郁野果真没有再去武阳侯府,只日日把自己关在书房不知在捣鼓什么。文书日日送进去,当日就能看完,比从前更勤快。
赵青松照旧去武阳侯府门口蹲着,蹲着蹲着,就蹲到了荀谦。荀谦挑眉,诧异道:“这不是赵司阶吗?今日郁大将军来了武阳侯府?”
赵青松皮笑肉不笑:“原来是荀少尹。今日我家将军没来,但派了在下来护着傅二小姐,荀少尹前来所为何事?”
荀谦似笑非笑:“自是与傅二小姐约好了一同出门游玩。”
装象!
赵青松心里暗骂,面上却扯出一个笑:“久听坊间传闻荀少尹和傅二小姐一见如故,今日看来,不假。”
那他家大人怎么办?
他再不喜欢武阳侯府不留情的傅二小姐也不能让他家郁大人伤心。也不知大人脑子什么时候能好,此前,他也得帮着赶赶这荀谦。
荀谦听他言语夹枪带棒,想到什么,温和笑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傅二小姐未嫁我未娶,一见如故相邀游玩也合乎情理。君子坦荡荡,自然也不怕旁人如何说。”
赵青松脑仁儿疼起来,他这辈子最烦的就是这种耍嘴皮子的文官。
傅兰时出得门口,就见赵青松要动手。
“赵司阶是要在我武阳侯府动手?”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赵青松抬起的手僵住,缓缓回头扯出个笑:“傅二小姐要出去?”
傅兰时点点头,走到荀谦面前,浅笑:“走罢,不是说雅阁又有新玩意?早些去还能多呆会儿。”
赵青松讪讪收回手,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总觉难受。他家郁大人嘿,在暗处做了那许多事,又点灯熬油的,偏生输了荀谦一筹。
不甘心,他都不甘心!
雅阁内,姑娘公子果真抬来个新玩意儿,这东西高三尺许,黑木漆金,形如半边木梳,重装刻骆驼忍冬纹样,数共二十五弦。
她眼前一亮,惊喜道:“箜篌!”
荀谦点点头:“早些年在一西域商人手里买下的,但家中无人会,那日想起傅二小姐既能看曲谱,应当也会喜欢箜篌。如何?可喜欢?”
她的指尖落在弦上,试了试弦,垂着眼睫道:“有劳荀少尹记挂了,可惜我于乐音只是略懂一二,这些个乐器该找个更好的主人。”
他们还是如往常一样屏退了旁人,荀谦跪坐箜篌前,拨弦成曲,待一曲罢了,他笑:“这曲子还是早年间天风谷的人教我的,只可惜……”
他抬起头,看过来:“傅二小姐,春猎之日,你要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