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乌长苏睡了三日以来的第一个好觉,在蓬松的床铺里陷入软乎乎的梦,意识被清风托拂着,若轻羽般软绵下坠。
天光乍亮,临街的鸟雀便开始叽喳作响,闹醒未关窗的旅人。
乌长苏向窗外望去,铺面位于一片古迹保护区,四周皆为低矮屋舍。昨天的雨下了一整夜,房檐瓦楞海绵似的吸足了水分,周遭一切都湿漉漉的。
“咚咚咚”一阵规律的敲门声传来。
乌长苏揉着一头碎发起身开门,穿着一身素白的岁青侧靠着门框,单手托盘档在门口,盘中盛着一碟马蹄糕、一笼蒸排骨、一碗艇仔粥和一杯牛奶。
好像刚从外面回来似的,岁青也湿漉漉的。
“出门顺道给你带了餐食,你吃好后来我房间找我,不着急。”岁青边说边强硬地把托盘塞给乌长苏,回身离去。
乌长苏手忙脚乱地稳住托盘,伸出另一只手匆匆拽住岁青:“谢谢。”
岁青闻言并未转身,“举手之劳而已,哪儿有对杀人对象说谢谢的。“他发力挣开被牵住的衣袖,一头长发因主人突然的动作飘荡起来,一步不停地迈入走廊尽头的房间。
那也没有给杀人犯送早餐的,乌长苏心里闷闷的。
今天的早餐意外地符合乌长苏的胃口,自从苏醒之后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好好进食。
人类是需要维持三餐的,但是异者可以直接吞服能量药剂,必要时刻甚至可以吃垃圾维持消耗。
乌长苏郑重地对待完这一餐 ,敲响岁青的房门。
“进来吧。“
乌长苏推开门,门内竟是完整的套房。乳白成为墙面的底色,古朴的线条、温润的木质被做成客厅的主调。
行过玄关,是一色的黄花梨木桌椅,纹理细腻。屋内明眼处不见电器,反而悬挂着一幅幅山水画卷,徐徐展开,每幅画上都被批了游弋字迹。室内装潢极为考究,渲染出几分古意。
客厅那头,暗绣着莲花云纹的丝质屏风隔出一方单独天地,阻绝外来之人深究的目光,屏风后隐约可见有一人影斜倚于榻上,身形清隽。
“这儿。”那道人影招招手,顺道换了个姿势。
乌长苏闻言快步走去,只见屏风后窗明几净,宝炉生香,窗柩边斜插着几枝嫩绿,懒散了一份朝阳,斑驳了两三片光影。
岁青就那样懒洋洋地靠在塌上,静静地看着乌长苏走过去,身侧置着一口小小的锦裘汤婆子。
“坐,”岁青撑着下颌,指了指塌边的高凳,单手拎起茶壶给乌长苏斟了一盏,将茶递予来人,他的腕骨瘦削得过紧,“我们合作如何?”
“我如何信你?”乌长苏接过茶盏,目露不解。
“你可以不信我,你也可以杀我,但是你现在杀不了我,而我是能帮你重获自由的最佳人选,”岁青好似蛮不在意地翻了个身,背对着来人,“异者行走在社会上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容易,尤其是你这种来历不明的。”
“你如果现在就脱离吴峥的控制,那么他立马就会引爆你体内的芯片。”
乌长苏蓦地抬头,怔怔地直视岁青,手中茶盏碎裂,眉眼下沉,染上寒冷冰雾,他阴鸷地盯着岁青,语气重了些:“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古玩店老板可以知道的东西——每一个异者都被植入了控制芯片,人类和异者的平等比蝉翼还要脆弱。
岁青偏过头,眉梢微吊,斜斜盯着乌长苏,似笑非笑,无视了那股刺人的狠厉:“重要吗,你只需要知道我不会害你就是了,吴峥能给你开的条件,我也可以。”
初霁的阳光成为面容姣好者的陪衬,细长睫毛柔柔扑簌着,如蝶翼般细细颤抖,高挺的鼻梁投下深刻的阴影,碎玉在耳畔波光粼粼。
就算是流言蜚语也会被这张脸所惊动,试图将人撺在掌心,可他薄唇启合间的言笑晏晏又带来几分刻薄。
真是可怕啊,把美貌当成武器。
乌长苏合理怀疑对方在持靓行凶,每逢他表露出些许暴虐之际,岁青眼波间的顾盼流转便格外清晰。他是故意的。
这人知道的太多了,乌长苏心想。但他很快把内心的惊惧、猜疑统统收拢,重新蛰伏成一幅与世无争的假象:“那现在我们要做什么?”
“简单,”岁青撑起身,屈指敲了敲案几上的任务书,“和我一起去一趟这里,我出钱,你出力 。”
乌长苏走过去,将任务书拿起来,这是昨天那个异者事务局的人送来的。
《那伦勒草原畸变情况调查任务书》
任务危险程度:B
任务书第二页赫然刻着三列字:
行动发起人:吴峥
本次行动人员由岁青、靳无道、戚蛮蛮、巴蛮蛮组成,组内人员调遣分工由岁青全权负责。
掌灯续昼,踏雪寻春,莫思莫问,不死不生。
口号文邹邹的。
“那伦勒草原挨着青阿雪山,那里的草有半人那么高,牛羊卧在草里,星河落入地里。”
“你是异者吗?”乌长苏打断了对方莫名其妙的絮叨,言简意赅地问道。
“不是。”岁青老实地摇了摇头
“任务的事我答应你,什么时候出发?”
总之先看看对方要做什么。
“现在,”岁青飞速趿上鞋站起来,倏忽间已行至房门口,不给人半分反悔的机会。他朝乌长苏眨了眨眼,期待地道,“我在车里等你,门口那辆黑色的,店门不用管。”
果不其然,待乌长苏收拾好行李踏出房门之时,店内已不见岁青踪影,他只得独身下楼。一辆黑色的高轮毂越野堂而皇之地堵在店门口,车型蓬勃硬朗,棱角分明,和岁青本人毫无相似之处。
乌长苏拉开车后门,子弹上膛式的利落声响昭示出了这辆车的身价不菲,车内的柏林之声播放着悠扬的安眠乐。
但令人意外的是,后座好似并没有乌长苏的容身之所。目光所及之处,岁青整个人披着层薄毯,蜷缩在改装成沙发床的座椅上,深秋天气寒凉,车内温度高出室外几分,滞闷的空气蒸得人脸颊薄红。
岁青被开门的动静吵醒了,揉了揉没睡醒的眼,看清来人后他起身指指驾驶座:“你开车,导航去机场,T2航站楼。“
乌长苏长叹一口气,收住准备上车的脚步,按言照做,毕竟答应了岁青要出力。
他绕行一圈打开驾驶座,刚落座就听见隔壁传来些许异响,转头看去,是岁青双手抱着他的小毯子缩进了副驾驶。街道里穿行而过的猎猎秋风吹得他长发凌乱,勾扯到脸上,平白添了呆气。
“走吧。”岁青半闭着眼摸索着给自己系好安全带,脑袋又开始一点一点的。
难得的安静,乌长苏心想。
岁青甫一下车,就戴上一副墨镜,他信步在前面潇洒地走着,乌长苏便挎着自己的背包,推着岁青的行李箱在后面跟着。
乌长苏的身形高挑挺拔,眉眼冷峻深邃看不出情绪,他和岁青走在一道便是赏心悦目的风景,更遑论后者还带着惹眼的墨镜,堂而皇之地行过贵宾通道。
周围传来扛着长枪短跑的明星粉丝的细碎议论,疑心是哪家大小姐带着精挑细选的男模保镖赶飞机。
岁青闻言驻步侧头,转向声音出处,他扶着墨镜镜框缓缓往上一抬,露出含情眉眼,灿然一笑。
美人震撼性的面容乍现,人群顿时失声,寂静片刻后爆发出一阵骚动。
乌长苏见状忙不迭地拽上这个显眼包一路疾跑,生怕他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新闻。
岁青被强行拽着趔趄奔跑,一路上上气不接下气,在休息室坐了良久才喘平自己的呼吸。乌长苏此时已经去自助区搜刮一圈,如个常胜将军般,带着丰硕的战利品回来。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始作俑者理直气壮地兴师问罪。
“被你拽痛了。”岁青指了指自己手腕,眉头轻蹙着。
乌长苏淡淡瞥了一眼,“无聊。”他要是再回来晚点,皮肉挤压出的红怕不是都褪完了,早知道就再转一圈。
岁青咋舌一声,扫兴地坐回自己的位置,开始往肚子里塞东西,飞机落地后要马不停蹄地赶往目的地,怕是等到安定下来才有的饭吃,飞机上又没有胃口,可不能饿着自己。
岁青吃的迅速又优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吭哧吭哧地解决掉大部分食物后,抽张纸巾淡然地一擦嘴,手轻巧往外一推餐盘,送至乌长苏面前,只见他微微昂着头说道:“我吃不完了,你吃吧。“
像一只矜傲的小鸟,真是被人伺候惯了。
乌长苏无言地解决掉剩下的食物。
随着一声触底的轰鸣,飞机看似平稳地落地。
舱门打开,乌长苏搀着面色仓白、脚步虚浮的岁青行色匆匆地从里面钻出来。岁青纤长的手紧紧扣着乌长苏的小臂,用力到失去血色,浑身冷汗直冒,他在极力克制着胃部的翻滚。
“怎……”乌长苏话头刚起,便被岁青冰霜似的寡白脸庞噎住,怎么有人晕机这么严重还要吃那么多,就差把血呕出来,平白遭罪。
“我怎么知道它这次这么颠。”似是察觉到乌长苏心中所想,岁青闷闷地道。
为了照顾岁青岌岌可危的身体状况,两人走的极慢。在快要到接机口时,岁青忽然振作起来去一趟洗手间,出来时勉强算得上容光焕发。
而另一边,一位清瘦挺拔的男子如松柏般杵在接机口,此人黑肤碧瞳,面容俊秀,好不显眼。
他看着轮播过无数次的接机信息唉声叹气,偏长的黑色碎发半遮住他清朗的面庞,余下的地方透露出几分颓唐。在这个开放包容的世界,大家都对这根挡路的木头不以为意。
而靳无道内心只有一个想法:过去两个小时了,电话也不打通,总不会把岁青弄丢了吧。
他脑海里已经浮现了自己被局长斩首示众的血腥场面,含冤而死的头颅挂在大楼上随风飘荡,警告着来来往往的异者一定要严谨对待自己的工作,接人都接不到的司机能是什么合格的组长,他欲哭无泪地想着。
“靳组长吗,”有人拍了拍他的肩,打断他狂乱的思绪,“我是岁青,我们走吧。“
天尊在上,命保住了。
靳无道瞬间收掉悲伤的情绪,满含热泪地回身握了握岁青的手,“幸会,岁组长,我是异者事务局下辖特派行动处一组组长——靳无道,你曾经的同事。”
来人摘下墨镜礼貌地回握,他的容貌比传闻中更秾丽几分,眉眼摄人,仿佛被造物者额外偏爱地镌刻了八百遍。
“我五年前就已经辞职了,叫我岁青就好。”
但更吸引靳无道目光的是岁青身旁那道突兀的身影,他惊愕道:“怎么是你!“
“我们见过?”乌长苏挑挑眉,他不记得自己这几天有接触过这号人。
“啊……没有……你长得像我一个朋友,刚才一晃神认错了,抱歉!”靳无道惭愧地挠挠后脑勺。天尊在上,他做梦都不会忘记这张脸。
一行人各怀心思地登上等待已久的保姆车,见到任务名单里的另外两人。
那是一对极为肖似的少年体态的双胞胎异体,他们在车上激情玩着双人游戏,见众人上车,便放下游戏机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我是戚蛮蛮。“鬓角往上翘的人这样说道。
“我是巴蛮蛮。“鬓角往下垂的人这样说道。
七上八下,乌长苏微微颔首,算是记住了。
车上包含司机一共六人,气氛却格外凝滞,就像是案板上死了三天的鱼。司机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专心开车。双胞胎聚在车尾,氛围自成一派,后方时不时传来他俩的窃窃私语。乌长苏向来寡言,索性闭上眼靠窗假寐。岁青还闷在晕机的余韵中怏怏不乐。
靳无道几次想向岁青搭话又兀自止住,这次他终于勇敢地张了口:“岁组长,你为什么不直接让人给你传送过来?”你晕机这么严重。
岁青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有气无力道:“你们催得紧,空间管制批不下来。”
贸然传送的话,撞上别人的通路引发空间爆炸就完蛋了。
好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让人完全没有办法接话!感觉还被偷偷骂了一下!
递出话头的勇气被硬生生掐断,靳无道讪笑两声,他们在死寂中到达目的地。
目光所及之处,几十个蒙古包形成聚落,在原野上静静伫立,投下的阴影笼罩荒野。亘古的风掠过山巅,吹彻大地。
皎月高悬,星星落进地里。
四周寂静无声,连虫鸣也萧瑟,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迫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