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羽在这个世界苏醒的时候,正跪在原身阿耶(父亲)的灵前。
记忆中,原身因悲痛欲绝,不吃不喝的守灵,这才晕厥过去。
可司羽探脉之后却发现她中毒了。
不是什么急性致死的毒药,却能使人身体变得虚弱,但赶上守灵这一遭,却误了卿卿性命。
司羽顶着苍白、毫无血色的面色,又在灵前跪了一夜,用了一滴灵液,堪堪把《扬州慢》入门。
这具身体的资质实在太差了。
好在这个世界大约不存在什么灵异之事,毕竟此界灵气稀薄,就是个十分普通的古代世界,堪堪入门的《扬州慢》就已经够用的了。
现下更重要的事有两件,一是找到给她下毒的人,二是找到害死阿耶的人。
官府定案原身阿耶是意外死亡,他的尸身是被采药人找到的,幸好未被野兽啃噬,得以全尸下葬。
寿衣还是原身亲自换的,身上的痕迹一清二楚,不曾学过勘验的原身不懂,可司羽却察觉到了。
阿耶才不是失足跌落意外死亡,他是被人害死的。
司氏一族在本县小有名气,世代行医,大父(祖父)曾入太医署学医,学成归来后在本县出任太医博士,来承担当地的医学工作,包括验尸。
阿耶虽从小学医,却不善此道,反而对验尸一事尤为感兴趣。
大父逝世后,阿耶之能不足胜任太医博士之责,便专心经营自家医馆,官府有需要时,常召唤他参与尸体检验、 协助办案。
他前些日子替明府(县令)验了一具无名男尸,回来后一直在念叨。
他确实在验尸一事上有天分,经常能发现一些常人察觉不到的地方。
这一次便是发觉了异样,只是没能理清。
阿耶为此点灯熬油了几晚,那一日早上突然兴冲冲出门,到了宵禁时分也不曾归家。
第二日原身让柳管家去县衙询问,却被告知阿耶未曾去过,原身又让医馆和家里的人都出去找,却一无所获。
直到第三天,山中采药人来县衙报案,才找到了阿耶的尸身。
本县除了阿耶,并无其他能勘验之人,很快便以意外结案,司家也准备了灵堂,待守灵之后便让他入土为安。
第一日来的是族亲,都是司氏一族的人。
原身大约便是那时中了毒,毕竟原身生母早逝,如今顶门的长辈离去,家中唯余原身一介女流,自然有族亲想着吃绝户。
第二日便是司羽醒来的第一天,来的是些亲朋,司氏一族治病救人,结了不少善缘。
这些人都是族亲在招待,他们忙上忙下,奔波劳碌,也真心实意的为阿耶哭了,但也想着欺负孤女获得家财。
人心啊,就是这么复杂。
未曾想,竟有官府中人前来吊唁,不过正合司羽的心意,阿耶是被人害死这件事肯定和他生前验过的那具男尸有关。
司羽跪在灵前,悄悄打量着来人。
领头的两人,一人年少,一人年长。
年少的穿绿袍,年长的穿青衣。
本朝对官员服饰的颜色有规定,三品以上着紫袍,五品至四品着绯袍,六品、七品着绿袍,八品、九品则是青色官服。
面前之人不过及冠之年,已身着绿袍,不是世家出身,便是能力超群。
他能参加一个小小的仵作行人(类似原身阿耶这般虽不是官府中人,但协作验尸的人在本朝称作仵作行人)的丧仪,要么是他心善怜弱,要么他对阿耶的死亡也有所怀疑。
司羽看着他环视四周的神情,便知道是后一种。
于是司羽在见礼之后,悄悄唤住了他,请他移步侧间。
“司小娘子唤某,是有要事相告?”林晏看着面前一身麻衣的女子,心弦微动。
司羽却反问道:“尚不知郎君名讳,官阶几何?”
林晏看着司羽沉静的面容,如实相告:“在下林晏,添为金州司马。”
金州为中州,州司马官阶为正六品下,本县正属金州管辖,而司马正负责军事防务与司法,查案也算他的本职。
“林司马莫怪,阿耶死于非命,我猜测县衙中有人与外贼勾结,才有此一问。”司羽解释道。
闻得此言,林晏却面不改色。
司羽便知他早就有所察觉,更信任几分,与他说了她缘何认为阿耶死于非命。
林晏了解一些勘验的基础,自然清楚司羽发现的疑点均为实质性证据,遂应允会替她阿耶查明真相。
司羽更信任自己的能力,她提出自己可以再次勘验那具无名男尸,帮他破案,找到害死阿耶的真凶。
但林晏却不同意了,不说勘验一事污浊不堪,不适合小娘子,那具无名男尸已死亡数十日,纵然有冰块防腐,如今也身形胀大,比之前更难勘验了。
“阿娘早逝,阿耶未曾续娶,膝下唯我一人,自小便将我如儿郎般养大,教我习字学医,也教我勘验之法。”司羽面上一副追忆往昔的神情。
阿耶不曾教过原身勘验,司羽这么说是为了完成原身的心愿。
司羽苏醒后很快便知道阿耶是被人害死,原身残留的魂魄突然理解了阿耶为何如此痴迷勘验之法,因为勘验真的能替死人说话。
她离开之际,留下的心声便是后悔不曾跟阿耶学习勘验,同时也想替一生钻研勘验之法却无任何成果留存的阿耶扬名。
“如今阿耶被人所害,我自然要用阿耶教导的方法查出真凶。”司羽直直的看着林晏的眼睛。
她看得出来,这人很是心软,也不轻视女子,正是她完成原身心愿的好帮手。
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同意她勘验、查案的,司羽从来没有做过法医,没有经验自然写不出《洗冤录》这样的书来,也就没办法完成原身心愿、替死去的阿耶扬名了。
林晏看着眼神执拗的司羽,叹了口气,心软了。
他想起了死去的阿耶阿娘,想到了心心念念着替崔家翻案的自己,感同身受,便同意了。
事急从权,加之司羽毕竟不是官府记录在案的仵作行人,又恐府衙内有人泄密,司羽只能趁着宵禁之后勘验,林晏和他随从刘常协助。
停尸房阴森冷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言的臭味,林晏和刘常都忍不住掩鼻,却见司羽面不改色。
他们不知,司羽早就点了穴道,现下是闻不到味道的。
司羽从包袱中取出勘验所需的器具,正是阿耶常用的那套,他每天细细保养,刀面光可鉴人。
又拿出几个药包,她先将麝香、甘松、川穹等香料点燃,又将苍术、白术、甘草等药材泡水煮开,服下后又面覆纱巾,向尸身躬身行礼之后,这才开始勘验。
林晏对医理一知半解,但大致能猜出司羽所为之由,点燃香料是为了辟邪祛臭,服下苍术水大约是为了防中尸毒。
他不由得在心中暗暗赞许,果然是出身医学世家,就是比别的仵作行人懂得多。
他又看向听从司羽指挥,在房间各处布置铜镜蜡烛、将光亮聚集在尸身之上的刘常,更赞叹司羽的蕙质兰心。
司羽全神贯注的勘验,但尸身已成巨人状,难以辨认其生前样貌,虽有阿耶之前勘验的笔录在,但他之前的疑虑之处并未记载,司羽还得重新剖尸查验。
尸身方一剖开,一股难言的气味喷涌而出,刘常便忍不住呕吐之欲,狂奔而出,一到门口便吐了出来,林晏受他影响也干呕了一声,随即便立刻克制住了。
他手持纸笔,受司羽所托记录勘验过程,职责所在,不容有失。
但林晏却在记录之余,眼神不由得看向始终泰然从容的司羽。
她的口鼻皆被纱巾覆盖,唯留一双灿然若星的眼眸,此刻目光专注于尸身之上,睫羽偶尔如蝴蝶振翅般颤动。
林晏还从未见过如司羽这般的小娘子,明明身形纤弱,意志却强韧远胜寻常男儿,又如此年少,当真令人钦佩不已。
这一次勘验花费了一个多时辰,从尸身上被抹除的刺青、到胃中残存的食物残渣,无一不证明这人正是盘踞在附近山林的黑风寨匪徒。
刺青多是山寨匪徒常用的,他们若为了遮掩出身,就会用药水洗去皮肉上的刺青,就会留下难看的印记。
林晏便曾在本县的一个衙役身上见过类似的痕迹,但若不知前情,只会以为那是受伤留下的。
县衙中确实有人和山匪勾结,本县这么多年来山匪横行,官府年年剿匪年年无果的原因也找到了。
司羽将尸身缝合后,便开始清洁双手与工具,夜已深了,她还得归家。
林晏留刘常处理后事,自己送司羽回去。
本朝实行宵禁,县城里有衙役们轮流巡夜,更有更夫在街巷中出没,普通人夜行,很容易被抓住。
林晏精通武艺,由他护送更安全些。
一轮明月悬挂天际,清冷的月光撒在街面上,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司羽和林晏安静的行走着,刚走过一条街,就听到了脚步声,林晏眼疾手快的揽着司羽躲到路边的摊位后面。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是更夫在打更,已经三更天了。
见来人只是不通武艺的更夫,林晏安心了几分,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还一直将司羽揽在怀里。
“抱歉……”林晏连忙松开,张口道歉,却被司羽按住了嘴唇。
更夫还没走远。
待他走完这条街,转向其他街道,司羽才松开林晏,却发现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便带着歉意开口:“事急从权,我不是有意的,我洗干净了的。”
“没……没事,我不介意的。”林晏面带羞意的回道,只是天色已晚,司羽并未看到他通红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