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峰山,清虚道德真君悠悠睁开了眼。
“你来了。”
少年一身玄衣,贵气逼人,如画的眉眼与黄飞虎约莫有七八分相似。
却不是他的天化。
“这么多年,您还是没有放弃吗?”
“贫道不会放弃他。”
真君浑浊的眸子掠过一丝愧疚,很快又消失无踪。
少年跪在真君身前,低头道:“是我偷走了他的人生,您需要我做什么,尽管开口。哪怕是……我的命。”
“你不必作此姿态,贫道的天化不欠你什么。”
真君拂尘一挥,站起身来。
“天化的尸骨……”
真君未语,广袖一挥,一座石室凭空而现,阵阵冷意散发而出,阴寒刺骨。
冰棺之中,一名少年静静地躺在其中,乖巧的面容如同含羞的海豚花,格外惹人心疼。
正是十三岁的黄天化。
“您已经找到办法了,是吗?”
“需得至亲之血,与你的……魂魄。”
“……好。”
‖ 泰山府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泰山府,正出神间,一只小手便凑上他的额头。
“阿兄,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呀?生病了吗?”
小童不过七八岁模样,眉间一记朱砂殷红如血,一双杏目清澈见底,不染尘垢。
少年偏过头去,问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北辰想阿兄~”
北辰拉住少年的衣袖撒起娇来,少年眸光软下些许,摸了摸他的脑袋,道:“乖,快去睡觉。”
待北辰离去,少年悠悠叹了口气,他所有的一切,也该还给天化了。
少年思绪逐渐飘远,若是天化,应该能比他做得更好吧……
两千年前……
摆脱了自家师父左一个戒律右一个清规,天化欢喜不已,任由乳母将他打扮起来。不过片刻功夫,小道童便如脱胎换骨,锦衣华服,贵气逼人。
“天化。”
少年正是爱美时候,见了父亲,笑容不禁加深几许,像极了花枝招展的蝶儿,扑进父亲怀中。
黄飞虎见此,一腔怒气瞬间熄了大半,摸了摸少年的脑袋。
“听说你又欺负哪吒了?”
少年睁大眼睛,很是不服:“我没有!是他非要拉我叫什么阿勇哥哥,还拿乾坤镜照我,我头好痛啊,爹爹好生偏心,都不疼我。”
少年委屈模样让黄飞虎不禁软了心肠,见少年如猫儿般扯着他的衣袖,低头笑道:“好好好,是爹爹错了,爹爹不该不分青红皂白责骂天化,天化还疼不疼?爹爹差人打制了一件玉符,赠予天化可好?”
“不疼不疼,天化一点都不疼!好漂亮的绿松石呀,我就知道爹爹最疼我啦!”
少年不由弯了眉眼,黄飞虎失笑,将玉符戴在天化项前,玉符中央,绿松石所刻玄鸟栩栩如生,阳光下映出渐渐光晕,一看便知绝非凡品。
少年素爱精美之器,得了宝物,自然欢喜,早将父亲偏心一事忘之脑后。只是天化到底失了一魄,受不得乾坤镜引魂之力,与天祥耍枪之时,听得一声锣响,只觉脑中钝痛,便失去了意识。
兄长突然昏厥将吓坏了天祥,脚下如抹油一般,慌慌张张将医师喊了过来,又手忙脚乱地报与父亲。
“爹……”
“嘘。”
不待天祥喊出声来,黄飞虎急忙作了个噤声的动作,握住了少年微凉的手。
“天化自幼于青峰山长大,如何连个锣声也听不得?必有缘故,请丞相来看一看。”
子牙仍是一身道袍,天化已褪了华服,只留得一件里衣,若是不然,定要惹得这位素来严厉的师叔一顿责骂。
天化方苏醒过来,子牙见他苍白模样,心中似有了猜测,令他伸出手来。
探上天化脉象,子牙轻捋颏下白髯,敛眸不语。
天化还未开口,可急坏了黄飞虎,急急问道:“丞相,天化如何?”
“天化,少了一魄。”
一语惊起千层浪,人有三魂七魄,穿于五脏,贯于六腑,相辅相成。若有所失,轻则六识不全,重则性命堪忧。
“少了一魄,会怎样?”
连黄飞虎自己都不曾发觉,声音中,已染上几分颤意。
子牙遗憾地摇了摇头:“贫道不知。”
黄飞虎沉默片刻,问道:“乾坤镜,是否能影响到天化的魂魄?”
子牙道:“乾坤镜可通阴阳,晓过去,知未来。然则直击灵魂深处,天化少了一魄,自是受不起其魂力激荡。”
“原来如此。”
黄飞虎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问道:“可有办法,寻回天化那一魄?”
子牙沉眸道:“天化魂魄分离已久,怕是已形成了独立的意识,若要寻回,难如登天。师尊曾赠予贫道一粒定魂丹,可与天化。”
“多谢丞相。”
黄飞虎伸手接过,喂与天化服下。天化瞬间头痛欲裂,子牙施术,固住天化神魂。
待金光散去,天化已在黄飞虎怀中睡下,脉象也平缓下来。
黄飞虎拭去天化额上汗珠,屏退左右。侧目一瞥,只见烛光微影,飘忽不定。
“哪吒,你过来。”
暗处的少年缓缓走出,满面愧疚。
“对……对不起。”
“把乾坤镜给我。”
哪吒眼中含上泪花,阿勇哥哥是他陈塘关唯一的朋友,也是唯一愿为他付诸性命之人。斯人已逝,乾坤镜便是他唯一的念想。可面对黄飞虎不容拒绝的目光,他只能将乾坤镜递了上去。
“本王不知天化与你那位故人有多相似,但他是本王的孩子,从未去过陈塘关。本王希望,你不要再伤害他。”
“我……我不是有意的。”
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哪吒强忍着不让泪珠滑落。却仍忍不住委屈起来。黄飞虎待他极好,他感受到在李靖身上从未得到的爱,惹得天祥都忌妒不已。可直到今日,他才发现,那不是爱,是怜惜。
他望了一眼熟睡的少年,只见少年项前玉符小巧精致,绿松石散发阵阵微光,竟看不出一丝杂质。
绿松石极为珍贵,纵是王室,也罕有如此精纯的玉石。而中央玄鸟宛然如生,打造如此精美之物,恐非一朝一夕。可见花了多少心思。
“我可不可以,陪陪他?”
少年小心翼翼的模样令黄飞虎心软几分,点了点头。换下天化床边的香炉,便带上了门。
天化一夜好眠,待次日醒来,见哪吒顶着个黑眼圈,吓得连忙举起桌上的烛台。
“你干嘛啊?我……我警告你,你可别乱来啊,我爹爹要是知道了,肯定不会放过你的!”
见少年警惕模样,哪吒眼中闪过一丝失落,道:“我不会伤害你的。”
天化这才放下手中的烛台,仍觉头疼得厉害。
“阿勇哥哥是我唯一的朋友。”
哪吒向天化倾诉起他的故事。
他被父亲厌弃,陈塘子民视他为灾祸。母亲软懦,不敢忤逆父亲,直至他的死亡。
陈塘关内有一名少年,很普通,却很善良。哪吒永远忘不掉他的笑容,永远忘不掉他的告诫。
“哪吒,你要证明给他们看,你不是妖孽。”
他唯一的朋友,为护他残骨,死在了商军的践踏之下。
他岂能不恨呢?
“我像他吗?”
少年清脆的声音将哪吒拉回现实,道:“不像,一点儿也不像。”
对上少年疑惑的眼睛,哪吒眸光暗了一暗,道:“他已经死了。”
平静的生活并未持续多久,初生牛犊不怕虎,天化对战魔家四将,一双银锤迅如流星,与魔礼青久持不下。魔礼海见长兄久不取胜,拨动碧玉琵琶,震散了天化神魂。天化一口鲜血吐出,魔礼青抛出白玉金刚镯,将天化打下玉麒麟。
哪吒掠阵在旁,忙抢回天化尸首。
‖ 青峰山
“失之一魄,则六魂不稳。如今,也该召回那一魄了。童儿,取水来。”
白云童儿领命,将一碗清水奉于沉香盘中。旁边一只精致的白玉葫芦,很是不同。
“若天化三魂七魄合为一体,那他究竟是天化,还是……”
哪吒话音未落,便撞上真君幽冷的目光。
“你希望会是谁?你的阿勇哥哥,还是天化?”
哪吒浑身一颤,望向天化毫无血色的面庞。
“若我选了阿勇,天化会怎样?”
“他会永远消失。”
“反之,亦然。”
青峰山祥云缠络,凤鸟啼鸣。少年缓缓睁开眼睛,强烈的疼痛遍布全身,三魂七魄似乎并不能完美融合新的身体,令他痛苦不堪。
“你醒了?”
哪吒望向他的眼睛,似是想在那双漂亮的眼睛中寻找答案。
天化的眼睛是藏不住情绪的,可这一次,他却是要失望了。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我?
收回思绪,他握了握拳,似下定了某个决心,往天齐圣殿而去。
只是还未踏出殿门,东岳帝君便已提剑而入。
“天化的尸骨呢?”
“什……什么?”
少年一愣,任由帝君的剑横在他颈上。
“您……知道了?”
眼泪顺眼角滑落,他自知,父亲所给予的爱从来都是属于天化的,却仍忍不住期待几许。
万一……多年陪伴,能换得父亲一丝怜悯呢?
“把天化的尸骨,还给我……”
当年,哪吒带回丧生于白玉镯下的少年,已是父亲见到天化的,最后一面。
金鸡岭一战,他尸骨无存。
父亲寻回他的尸骨,却已成一堆白骨。
“把天化的尸骨还给我,求你。”
父亲眼中的哀求刺痛了少年的眼眸,他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浊气,道:“那是……我的尸骨。”
“我与天化的魂魄,从未融为一体。”
因此,他怕极了摄魂之术。
东岳帝君猛地揪住他的衣领:“那天化呢?天化的尸骨呢?”
“在青峰山,完好如初。”
‖ 青峰山
少年静静地躺在冰棺之中,稚嫩的容颜与两千年前的少年炼气士一模一样,令帝君怔了一瞬。不知从何时起,天化变得稳重、懂事,却再未扯过他的衣袖。
原来,他的天化……一直没有长大。
眼泪夺眶而出,心口窒息的疼痛让他几乎喘不上气来。这是他面对假天化时,从未有过的情感。
“爹爹来晚了……”
东岳帝君颤抖着抚上爱子苍白的容颜,忽地想到什么,急忙收回了手。
“爹爹不碰你,爹爹等你醒过来。”
“多久都等。”
道德真君突然开口,道:“贫道已经找到复活天化的办法了。”
黄飞虎一怔,抬起头来,结结巴巴地道:“道长,您……说什么?”
“贫道可以为他重聚神魂,届时,还需帝君一碗心头血。”
“有,本君有。别说一碗心头血,十碗八碗本君都有。”
哭着哭着便笑了,取血毕,他爱惜地亲了亲天化的额头,眸中满是不舍。
“爹爹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