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灭

    01

    恶心、反胃,胃一阵阵地抽搐。

    浓郁、如同烧焦的橡胶般恶臭的烟味

    发骚

    胡茬扎在肌肤上的异物感

    选妃

    酒味如一团浓雾般将她罩住

    坦克

    太平公主

    公交车

    贱货

    记忆里几段画面与声音不停交错闪回,引起一次又一次胃的搅动,肖沭干呕着,什么也呕不出来。

    白河见她这么难受,有些心疼,也跟着蹲下来,犹豫着,手还是搭上她的背,轻轻给她拍着。

    肖沭察觉到他的动作,去看他,一层玫瑰色的滤镜在她眼前轰然碎裂,真实的世界以一种强力粗暴的方式击溃基于她认知建构的世界,她终于不得不见识到世界的另一面:牛鬼蛇神乱舞,粗鄙,丑陋,恶臭,毫无美感和文学性可言。

    白河在她眼里,失去罗曼蒂克的滤镜,幻想死了。他变成肉体凡胎,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不再是浑身发光的神人模样。

    她抑制住内心的反胃,逼自己站起来。

    “明天,明天晚上,你还可以带手机到教室来吗?”她异常虚弱地问,“我会带手机,把那些记录拍回去。”她一想起那些聊天记录就一阵反胃,可她不得不。

    “……好。”白河也随着她站起来。

    她把手机递给他,“谢谢你白河,谢谢你第一个告诉我这件事。”

    白河接过手机,把它揣进口袋里,眉眼纠结地说:“我……我没想到你竟然不知道,我以为你跟林君瑶是这么要好的朋友,她肯定会跟你说的,没想到她没跟你说。”

    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没跟我说,肖沭心想。

    “你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吗?”

    “我……我不清楚,只是这段时间到处都在传。”

    “你第一次听说大概是什么时候?”

    “六月二十几号吧,那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向天洋忽然问我们有没有听说林君瑶的事,我们说没有,他就给我们讲了。”

    六月二十几号,快过去半个多月了。这半个多月,她像个傻子一样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她忽然觉得滑稽荒谬。

    班级、宿舍到处都在传,可能全班人都知道了,就她一个不知道。她坐在林君瑶旁边,她是她的同桌,她的好朋友,她竟然不知道。

    最后竟然是白河第一个来告诉她,一个告诫她离他远一点的人主动来告诉她这件事,可能实在看不过意她对好朋友的惨剧一无所知无动于衷。天底下有这么好笑讽刺的事吗?

    肖沭自嘲地摇摇头,接着对眼前的白河轻轻说:“我们上去吧。”她要上去问林君瑶,问她为什么不告诉她,为什么在她面前装若无其事?

    “好。”白河点点头。

    两人隔了一臂远,似同行又像没有同行,静默无言地往教室走。

    等到了三楼楼梯的平台,肖沭停下来,“我们还是分开进教室,你先走。”

    白河忧愁地看了她两眼,还是抬脚走了,刚走了两步,肖沭就叫住了他。

    “白河!”

    他转回头。

    “你信吗?”你信林君瑶脚踏两只船,出轨,公交车吗?

    肖沭的问话语焉不详,但白河知道她在问什么。

    “我不信。”他斩钉截铁地说。

    他总是这样,忽远忽近忽冷忽热,可每一次他都选择了支持她。

    肖沭眼眶一热,“谢谢你。”谢谢你的信任,谢谢你每一次的支持。

    白河也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往教室走。

    他抬脚刚走,上课铃便响了起来。

    肖沭在平台等到上课铃响完,止息,才往教室走。

    第三节晚自习,学校没有排课,学生自主学习、写作业。刚在位置上坐下,肖沭便翻开一本草稿本,翻到一页没用过的,在纸上写:“我都知道了”,递到林君瑶手边。

    林君瑶在写作业,看到肖沭递过来的本子,看向她,眼睛明显睁大了。

    “谁告诉你的?”

    肖沭看见她的口型,心无声无息地碎了。

    所以这是一件我万万不能知道的事?一旦有谁告诉我了,还要被你问责?你真的当我是朋友吗?

    她本来想问,为什么不告诉我?现在她改了主意。

    她把草稿本拿回来,在上面写:今晚你来我家睡,或者我去你家睡,我想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的笔顿住,再提笔时,手竟微微发颤,她续写上:我以为我是你的朋友。

    写完重新把本子递到林君瑶面前。

    林君瑶看了,然后看她,目光里各色情绪交错。

    肖沭直视她的目光,不躲闪不回避,肯定、执着、坚定。

    林君瑶长长叹了口气,拿笔在纸上写:“好,你来我家,我告诉你。”

    02

    下了晚自习,林君瑶跟陈悦、严嘉岚说了一声,便坐上肖沭的自行车,由她载着回家。

    回到家,面对母亲的惊奇,她随口扯了个谎:“我同学婆婆回乡下了,家里没有人,她一个人睡觉害怕,我带她来家里睡,可以吗?”

    叶淑清内心嗔怪女儿:人都带来了,还问什么可不可以。但也不是什么大事,之前女儿也带过同学回家过夜,只是不像今天这么突然,她叮嘱了几句就让她们去了。

    两人进了林君瑶的房间,肖沭借了林君瑶的手机给奶奶打电话,撒她那边的谎。

    “婆,我今天晚上朋友过生,可能要玩到很晚,我今晚就在她家睡了。”

    肖沭奶奶颇为不满,最终还是答应了。

    林君瑶给肖沭找了新牙刷、新毛巾和一套自己的睡衣,让她先去洗澡。

    肖沭洗完澡,坐在林君瑶的床沿边,等着洗澡的她,脑中闪过万千念头。房间里开了空调,空气冰冰凉,她的心也凉着。

    一种被排除在外的无能与沮丧浸出的寒凉。

    咔哒,门被打开了,洗完澡的林君瑶出现在门口。她看见肖沭,冲她扬起一个勉强的笑容。

    她转过身关门,肖沭知道了,她再也无需在她面前装什么事也没发生,明明在陈悦严嘉岚面前已经大哭过一回,心理的禁锢一松脱,情绪的洪涛仍是抑制不住,气势汹汹地奔涌出来。

    林君瑶转过来的同时,泪水夺眶而出,她顿住脚步,终于还是忍不住扑到肖沭身上,嘶哑着喊:“肖姐……”

    肖沭抓住她的双臂,接住她,简单两个字被她喊得破碎不堪,她的心也跟着被砸得粉碎。

    “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只是、那段时间、刚好快、期末考了,我看你、那么认真的复习,我不想、因为我的事、影响你,就没跟、你说。”林君瑶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压着哽咽向她解释,语句断断续续,碎裂成一个个珠子,掉在肖沭心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胸腔里酸楚一片,掏出口袋里的纸巾,给林君瑶擦眼泪。寒凉更深,她没本事知道这些传言,要等林君瑶告诉她。明明晚上她看见那些议论的语句都恶心得干呕,她怎会忘记直接承受那些语句的她,内心会崩裂成如何的废墟。

    怀里的林君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咬着嘴唇,克制着自己不要发出太大的声音,害怕父母听见。伪装的阳光开朗一卸下,她整个人像蒙上一层灰,衰败许多。纷扰的谣言和议论仿佛吸走她的精气,林君瑶,神采飞扬、明媚的她,现在成了这样。

    她好恨,恨那个群里恶臭恶心的一群男生,恨传播风言风语的每一个人,恨无动于衷旁观的每一个人,她无差别地扫射。但最恨的是自己,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恨自己孤僻封闭,外界的消息传不进来,恨执着于向她讨个“为什么不告诉我”的答案,恨此时明明眼见她那么痛苦和崩溃,她却无能为力,什么也做不了。

    只能一遍遍为她擦拭滚烫的泪水。

    哭累了哭够了,身体成了空壳,林君瑶终于能够平静地向肖沭叙述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03

    2012年4月28日,七实的第12届春季运动会结束,三天的五一假期即将开启。

    林君瑶给好朋友肖沭喜欢的人发消息,询问他对肖沭的感觉,本以为他不会回复之际,手机忽然响起来。

    她拿过手机,以为要看见白河的回复,有些激动兴奋,却看见了意料之外的一长段话,她来不及细细去读,末尾的一句吸引走了她的注意力:“林君瑶,我喜欢你。你可以跟我在一起吗?”

    消息来自罗远诚,一个她初中的同班同学。

    “什么?”

    她倒回去读了他那段话,大概是他在她隔壁班,时不时就会看见她,觉得她长得很乖很可爱,笑起来很漂亮,喜欢她,想跟她在一起。

    她对罗远诚除了初中同班过就没有更多印象,此刻努力回想他的样子也不甚清晰。没什么交集的人忽然向她投来热烈的情感,她没有感到喜悦,反而受宠若惊,实在惶恐,几乎没做什么思考,她便回复道:

    “谢谢你的喜欢,但我们现在都是学生,还是应该以学业为重,我暂时也没有谈恋爱的想法,不好意思。”

    为对方的感受考虑,她回避了直白的“我不喜欢你”,搬出无法反驳的托辞:以学业为重。

    对方收到她的回复,还在挣扎:“我人很好的,和我在一起会很开心,请你考虑一下。不要拒绝得那么快,不试试怎么知道?”

    读着他的回复,林君瑶有些不适,仍然以学业为重为说法拒绝了。

    对方回:“好吧,虽然你拒绝了我,但我还会一直喜欢你的。”

    林君瑶摇了摇头,把手机放到一边,去洗漱睡觉。在她这儿,事情已经结束了。

    然而,命运的齿轮悄然转动,恰似那只南美洲的蝴蝶振动翅膀的一瞬,美国德克萨斯州的那场龙卷风自尘埃里缓慢积蓄。

    2012年6月17日,父亲节,林君瑶17岁的生日过去两天,她应邀来到中央商务区和同班同学邓佑见面。

    邓佑算一个和她关系不错的同学,虽然平时在班里说话不多,但扣扣上他经常来找她聊天,聊起来有来有回,氛围还不错。因此,当邓佑说周日是父亲节,他想给他爸爸挑一个礼物,请她帮忙参谋参谋,约她和他一起挑的时候,她有些犹豫,但还是答应了。

    到了中央商务区,林君瑶陪着邓佑逛了好几家店,终于选定一款条纹样式的蓝色领带作为礼物。等店员包装的时候,邓佑提出作为答谢,他请她吃饭,她拒绝了,拉扯几番后,林君瑶仍然坚持回家吃。

    没办法,两人只得回家,邓佑陪着林君瑶到公交站去。

    在公交站台等公交的时候,邓佑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礼盒递给她,羞涩地跟她说:“本来打算和你一起吃晚饭,吃饭的时候顺理成章地给你,但你坚持要回家,只好现在给啦。”

    林君瑶茫然地接过,隐隐有种预感,不会吧……

    “这是给你的生日礼物,抱歉晚了两天。生日那天已经跟你说过生日快乐啦。现在就不说了。真感谢父亲节离你的生日那么近,不然还不知道找什么借口把你约出来。

    林君瑶,我喜欢你。”邓佑郑重地说完,小心翼翼地看她的反应。

    林君瑶有点懵,什么莫名其妙的桃花运,短短两个月连着两个人跟她表白?

    现在林君瑶槁木死灰,哀莫大于心死,……狗屁的桃花运,明明是狗屎运、厄运。

    邓佑和罗远诚还是不同,收到邓佑的表白,林君瑶些微的欣喜和虚荣。她挺喜欢邓佑的,和他聊天舒服轻松,但也不是爱情的喜欢。于是,林君瑶再次拒绝了,之前应付罗远诚那一套重新拿出来应付邓佑,学业为重,不谈恋爱。

    邓佑听了倒也没有特别沮丧,沉吟了一会儿,追问她:“你喜欢我吗?”

    “额……”林君瑶犯了难,说不喜欢怕太直接伤害到他,但也不能昧着感觉说喜欢,她犹疑地开口:“有点?”

    邓佑气恼:“你喜欢就说喜欢,不喜欢就说不喜欢,有点算什么?我不需要你可怜我。”

    便只能直说:“不好意思,我不喜欢你。”

    “没关系,以后你会喜欢我的。”邓佑坦然自若地说。

    林君瑶扑哧一声笑了:“就这么自信?”

    “是的,我一旦喜欢一个人就会很喜欢,那么她就会喜欢我。”邓佑洋溢着一种坚定的自信。

    好熟悉的感觉。林君瑶差点幻视赵念微出现在眼前,对她绝美地扬言:“终有一天。”

    她有点兴趣了,说:“好,我拭目以待,看看你什么时候让我喜欢上你。”

    邓佑挑眉:“等着瞧吧!”

    和邓佑各回各家后,林君瑶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在班上,邓佑跟她讲话倒是比之前积极,可她恰恰擅长友好不逾矩地回应他人的示好,将气氛保持在和谐轻松的范畴,对重要的事避而不谈。

    日子有点新意,但大体在不停的重复。就这样熟悉、乏善可陈、庸常的日子,林君瑶知根知底的,像一块在嘴里反复嚼来嚼去的口香糖,她不知道如此庸俗的日子如何陡然生出那么大的事端,毫无预兆,平地一声惊雷起。等她反应过来,已然身处漩涡中心,被蛮力裹挟着,不容拒绝的,不能退出的,身处漩涡中心。

    那天,数百个寻常的日子里寻常的一天,她下了晚自习,和陈悦严嘉岚一起回家。她们聊着最近大热的电视剧《后宫甄嬛传》,聊得正嗨,她忽然从周遭嘈杂的环境里听到自己的名字。

    “谁是林君瑶啊?”

    “中间那个。”

    “啊?她啊。”嫌弃厌恶的咂舌声。

    她猛地回过头,两张陌生的男生的脸闯入视野,它们凑在一起,一张脸五官拧着,写满嫌恶,一张脸面色如常,只眼角吐露轻蔑,嫌恶的脸手指往前戳,正朝着自己的方向。

    见她转了过来,两张脸神色愣怔一瞬,随即湮灭下去,恢复若无其事,快走两步超到她们前面去了。

    林君瑶满腹狐疑地转回身,和陈悦严嘉岚继续刚才的话题,尽管感觉奇怪,也没多想。

    第二天,上午第三节下课,林君瑶在座位上准备拿出试卷写,陈悦忽然神色紧张冲她招手:“林君瑶,过来!”

    她疑问地过去,到陈悦和严嘉岚的位置上。

    陈悦严肃地盯她,严嘉岚也不苟言笑,令林君瑶的心情也跟着沉下来。

    “怎么了?”

    陈悦招手让她靠近,她凑在她眼前说:“昨天晚上,14班的夏诗琳跟我说她们班最近有个事到处在传,都传疯了。”

    林君瑶笑起来,和陈悦拉开了一点距离,不禁觉得她俩小题大做,“八卦啊?八卦,你俩搞这么沉重?”

    “你的事。”

    林君瑶:?

    陈悦盯着她,尽量压低声音:“她们班在传你脚踏两只船,玩弄两个男生的感情,是水性杨花的坏女人。”

    林君瑶:??

    太过荒谬和离谱的内容令她反应迟钝,“什么什么?”

    “说你和罗远诚谈恋爱的同时,又跟邓佑谈恋爱。”

    “什么东西?!”林君瑶的脑子艰难地运转起来,隐约的怒火姗姗来迟,“这是真的吗?”

    “真的,”严嘉岚也凑近两颗脑袋,“早上陈悦跟我说了之后,我去找14班认识的女生问了,千真万确。”

    林君瑶运转起来的大脑又宕机了,她禁不住吼叫起来,“什么东西啊?传的什么鬼啊?我什么时候跟罗远诚谈恋爱了?又什么时候跟邓佑谈恋爱了!”

    “嘘!”严嘉岚连忙制止她,“你难道想让我们班也知道这个事吗?”

    林君瑶立即压低脑袋,从齿缝里挤出声音,“这、到底怎么回事啊?”纳闷至极愤怒之至,她此刻真有10万个为什么想咆哮。

    陈悦愁眉苦脸,无力回答:“我也想知道……”

    严嘉岚冷静地审视林君瑶,叹了一口气,“我想,你应该比我俩知道更多信息。比如你和那两个男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君瑶下意识又想喊起来,什么怎么回事,根本没有事啊!

    终是没有喊,她来来回回端详了面前两个好友的神情,她们和她一样一筹莫展。

    她沉下心来,和陈悦严嘉岚说了罗远诚和邓佑跟她表白的事。

    严嘉岚听完,缓缓地点头,“这就对了,如果罗远诚跟你表白,只有你们俩知晓,你又连我和陈悦都没说过……你跟肖沭说过吗?”

    “没,我连你和陈悦都没说,怎么会跟她说,她又对这些不感兴趣。”

    “那么,泄露信息的只能是罗远诚了。”严嘉岚理性地得出了结论。

    “他?不会吧!谁没事传自己戴了绿帽子啊,而且我跟邓佑的事他又怎么知道?我也谁都没说啊。”林君瑶摆摆头,不愿相信。

    “有两个男生先后跟你表白,你竟然谁都没说?”陈悦插嘴,要是她肯定忍不住往外炫耀的。

    林君瑶没好气地觑她一眼,“我八卦也是有原则的好嘛!我把他俩都给拒了呀,传出去多不好啊。”

    “没看出来你这么善良……”陈悦收不住吐槽的嘴。

    “陈悦!不要打岔了。”严嘉岚语气严肃地打断她,“现在是说这些的时候吗?”

    陈悦立即乖巧起来,轻轻掌了掌自己的嘴。

    严嘉岚转向林君瑶,镇静地继续分析:“如果不是罗远诚的话,那就是邓佑。但是目前已知,传言在14班开始发酵。所以,多半是……”

    “不是!他没事传这些干嘛呀,闲得慌吗?!”林君瑶再次激动起来,如果真是罗远诚,她根本无法理解他这么做的动机。

    严嘉岚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她也不知道,“反正,你先找他俩问一下吧,看看会不会有新眉目。虽然多半是罗远诚,但也不排除邓佑的可能。”

    林君瑶迟缓地点点头,她的脑子霎时间被塞入了大量的信息,混沌一片,昏昏沉沉,交杂的情绪蛰伏在暗处,伺机而待撕开她的血脉,倾巢而出。

    林君瑶没有机会去找邓佑询问。那天下了晚自习,回到家,打开手机,她便看见了那张照片,那张她和邓佑并肩走在街上的背影照。

    这张躺在手机里的照片,终于令她的神识清明,令她逐渐意识到自己正在经历什么。这不是一次生活的涟漪,而是一场风暴。

    14班这名她初中没啥交流的同班女生,她好心地发来扣扣向她询问。

    杨静含:林君瑶,我最近在班上听到一些你不好的传言,说你脚踏两只船,交两个男朋友之类的,你知道吗?

    杨静含:还到处传这张照片,说这是你其中一只船,说是你们班的一个男生。

    杨静含:图片

    杨静含:虽然初中和你不太熟,但我不信你会做出这种事,对吧?

    杨静含:不是真的,对吧?

    她死死盯着末尾的两个字,对吧?对吧、对吧!忽然笑出声来,笑声越来越大,面部表情越来越狰狞夸张,对吧?对吧、对吧!扭曲的笑容里,眼泪自眼角倾泻而出,她的胃痉挛起来,身体微微颤抖。

    原来真的会有人信?!

    上午,她乍听陈悦和严嘉岚讲,只觉那些传言荒唐、离奇、空穴来风,此刻,她整个人变成一出荒诞戏剧的注解,被荒诞的针线穿血肉而过,与它死死纠缠,成为荒诞本身。

    眼泪汩汩地流,变成瀑布,飞流直下。除了流泪,她再无他法,释放身体内炸开的五脏六腑。

    原来真的会有人信?!!

    事实证明,有人信,有一大堆人的信。

    平静下来的林君瑶发现:哭早了。

    她间或收到一些分布在其他班的初中同学的询问,杨静含的“对吧”在其中显得温和又友好,她因它流过的眼泪显得夸张、不合时宜。

    “是不是真的啊?最近传得好凶哦!你成年级上的名人了呢!”

    “不是真的吧?你真那么招人喜欢啊?”

    “假的吧!我记得你不是这样的人。”

    “初中时候没看出来,原来你魅力那么大!”

    “和两个男生谈恋爱的感觉如何?是不是一个一三五,另一个二四六?真羡慕你!”

    “看不出来你是这样的。”

    谣言如海水一般漫过干燥的沙滩,以14班为中心向其他班漫溢,严嘉岚制止她大声吼叫的行为没有阻拦班里的人知道这件事。她没有找邓佑询问,他来找她了。

    “林君瑶,怎么回事啊?我和你那天逛街的照片怎么会传得到处都是?他们怎么在传我跟你谈恋爱?神经病吧!”邓佑和她一样的迷茫、困惑、被裹挟进局内。

    12班、11班、3班、1班……她的扣扣成了一个进程表,每天下了晚自习回家打开手机,瞧瞧扣扣里又有哪些班级的初中同学或者相熟的人向她发来消息,她就可以知道谣言扩散的范围,知道风暴已然纠集了多少的暗物质,不断扩张,形成足以将她的心灵捣毁成废墟的强劲能量。

    她不该看,她应该把手机永久的关机,将它锁进柜子,让它永久地封印在那里,成为百年之后会被考古学家挖掘出来研究的文物。可她没有,她把它照常放在书桌,快没电的时候,紧张地给它充电,害怕它短暂地死掉,无法及时给她带来外界的消息。

    她好似患上强迫症,一下晚自习回到家就冲进房间,惴惴不安地拿起它,紧张而战栗地点开它,看有没有新消息。

    她也尝试把它关机,专心背诵或者做作业,可手机就像一块磁铁,牢牢吸附住她的目光,她的思想,令她离不了片刻。死寂的手机更加瘆人恐怖,更大的阴谋似乎悄然酝酿开来,忐忑、躁动、犹疑之中,她又把它开机。振动、消息提醒调好,郑重地放在书桌一角,至少这样,她知道它安静是真的安静,无人打扰。

    当它响起,她拿起它,就被席卷进了一场赌博,赌是生是死,是拯救还是摧毁,她也收到过好消息。在3班的王怡迎给她发:

    “林君瑶,我最近听说了一些你不太好的传闻,你没事吧?”

    “不要管那些人说的,无聊死了!编造这些东西的人真该去死!”

    非常好,这下她知道谣言散布到3班去了,她也知道了真正的相信是什么模样。

    不会有“对吧?”“是不是真的啊?”“假的吧?”只是关切、担忧与笃定,而不是挂着关心的羊头卖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狗肉。

    林君瑶自问也是一个八卦的人。如果她听闻哪个班的女生脚踏两只船,也会发出惊讶难以置信的感叹,甚至也会当做一桩轶事说给好友听,但是她绝不会张牙舞爪地到当事人面前,幸灾乐祸、阴阳怪气、煽风点火。

    “肖姐,我自问我这个人对朋友不错,初中、高中的同学我都好好相处了,不使坏,不嘲笑,笑脸迎人。我没有伤害他们,跟他们也无冤无仇,为什么他们就是跑到我的扣扣大放厥词呢?关他们什么事啊!就算要八卦,也应该在背后偷偷地讲吧!怎么会到当事人面前,一点公德心也不讲!”

    林君瑶的脸皱着,像一块蜜饯干,疑惑、不解、气愤。

    肖沭与她对坐在床上,满是心疼,很早之前,她居高临下地审视过所谓人缘好:

    他们真的懂你吗?

    你们之间的关系真的真诚吗?

    现今真的证明“人缘好”往外延伸的关系多么脆弱不堪一击,她却没有一丝“我是对的”“我选择的路是对的”的喜悦。

    不要考验人性。她宁愿林君瑶永远以人缘好为荣,也不要她看见世界的阴暗。

    她伸手擦了擦林君瑶眼角残余的泪痕,柔声说:“平庸之恶。”

    “什么?”林君瑶困惑地眯了眯眼。

    “那些人估计是将这件事当做苦闷高中生活的一点调剂,他们不会探究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他们想不到你和他们一样会哭会痛,他们不会换位思考如果他们和你遭遇一样的事,他们会怎样。你在他们眼里,只是一个校园桃色新闻里的女主角,只是一个、”她观察着林君瑶的脸色,轻轻吐出最后两字,“乐子。”

    林君瑶震撼得说不出话,良久,她才说:“肖姐,你怎么想到这些的?”

    肖沭羞赧地挠了挠头,“……我很早之前看过一部电影叫《美国田园下的罪恶》。这部电影就是讲一个女孩被父母寄养在一位陌生的主妇家里,女孩被许多人折磨虐待,最后,她死了。这个过程里,没有一个人意识到他们在犯罪,作恶。最终庭审时,折磨她的罪魁祸首,旁观罪恶发生的人都在矢口否认自己的罪行,为自己找理由开脱。”

    “……”

    “你在哪儿看的?我也要看。”林君瑶被激起了极大的兴趣,她隐隐有种预感:或许她目前遭遇的一切能够在这部电影里找到答案。

    “现在吗?”肖沭抬手看了看手表,已经22点44分。

    林君瑶确定地点头。

    “好。”肖沭也确定起来,管他的明天要上学。

    于是她在林君瑶的电脑里找到她常看的视频网站,搜索《美国田园下的罪恶》,关掉灯,两人窝在书桌前,在静谧的黑暗里看这部电影。

    她们看见女主的父母不负责任地将她寄养在仅见过一次面的陌生主妇家中。

    她们看见女主为了制止有妇之夫继续骚扰主妇的大女儿,说出了大女儿怀孕的事实。

    她们看见大女儿嘴巴一张一闭,轻易地编撰出女主到处散布大女儿是荡///妇的谎言。一件荒唐邪恶的事如此不起眼地自虚空里诞生,大女儿仿佛说着今天晚饭吃了什么一般寻常。其余的人就像河水流经地势低洼处往下流去一般相信了大女儿的说辞,没有任何人怀疑。

    她们看见暗恋女主的男生将偷听到的大女儿怀孕一事在学校里到处传播。学校流言四起,好多张嘴在说,污言秽语遍地,如垃圾站附近散落的垃圾,与林君瑶经历的一模一样。女主来质问男生,男生镇定自若地表示我怎么可能说出去。这件事顷刻被主妇和大女儿栽到女主头上。

    她们看见女主被烫烟头,被关进地下室,一批又一批的人来到地下室,像参观一个景点,参与一项被提供的固定游玩项目一般,把女主当作大号玩具熊推来搡去,把她绑在柱子上,对着她冲水,在她身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绑痕、疮疤与伤口。

    肖沭的胃狠狠地痉挛,她不自觉握紧了拳头,想冲进屏幕里,将那些虐待女主的人撕碎。

    第一次看,她的反应还没那么大,可此刻旁边是林君瑶,她的身上正席卷着一场谣言的风暴。屏幕里的女主与林君瑶奇妙地交叠在一起,令肖沭神智恍惚。

    胃又痉挛得太狠,她头晕,呕吐的冲动从胃里往上翻涌。

    林君瑶竟比她镇定,黑暗里电脑屏幕的光线投射在她宁静的面容上不停变化,只有灼灼闪烁的眼睛在倾诉她的震动。

    肖沭按下暂停键,哀求般地向她询问,“要不,别看了吧。”

    林君瑶依旧沉浸在电影带来的震撼里,缓缓地摇头。

    肖沭只好强压着不适,陪她继续看下去。

    女主死了,罪恶自幽暗的地下室曝光,罪人得到惩戒,电影结束,片尾字幕浮现。

    “本片基于1966年发生在印第安纳州的Baniszewski.v真实事件改编。”

    “所有证词来自法庭纪录。”

    林君瑶震动地从屏幕上移开眼,望向房间内某个虚无之处。窗外一片浓墨,已然深夜,万籁俱寂,她只能听见内心的声响。

    肖沭操作鼠标将网站关掉,Windows XP系统蓝天白云青草地的桌面向林君瑶静谧如寒潭般的侧颜投去幽蓝的光。她起身去打开灯,白光如绸缎一般洒在林君瑶身上,驱赶走那抹幽蓝。肖沭坐回来,保持沉默,她寂静地等待寒潭发出第一声咕嘟的气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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