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股气旋自林君瑶身体某个空洞升腾,俄顷之间,智识里混沌、粘稠的物质被吹散,清明之感盈满全身,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这部电影给她提供了一个全景视角,让她能够如上帝一般俯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空穴来风的谣言如何诞生。
她试图从杨静含那儿探寻照片的来源为何差点“万劫不复”。
她去找罗远诚的时候,他为何信誓旦旦一无所知。
明明谣言以14班为起点,明明邓佑也被拍下照片,被迫扮演谣言里的重要角色,他仍然在她面前装傻充愣,伪装一个纯情大男孩。
那周的周日下午,她、陈悦和严嘉岚把罗远诚约出来,舍近求远地约在西林区一个公园内。她们仨等在公园的凉亭里。
罗远诚一出现在她面前,就向她热情的示好:“怎么?回心转意了?要接受我的表白了吗?”在看见陈悦和严嘉岚的一刻,殷勤的表情褪去,不爽地踢了踢脚边的石子,“看来不是。”
“看来,你很清楚我们找你什么事。”严嘉岚率先发难。
罗远诚双手插兜,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什么事啊,你们说都没说,我怎么知道什么事?”
他的反应令林君瑶气不打一处来,她放弃了来之前与他缓慢周旋的打算,开门见山:“是你传出去的吗?最近的那些传言?”
“什么传言?”他的脸上显现一种浮夸的疑惑。
“你别跟我说你没听说过,你们班传那么凶。”严嘉岚敏锐地抓住了他的破绽。
严嘉岚在这一事上表现出的冷静、逻辑严密再三令林君瑶、陈悦吃惊。
罗远诚收敛起浮夸的表情,不屑地挑了挑眉,“当然听说了,闹这么大,怎么可能没听说。”
“那你刚才装什么傻?”严嘉岚继续逼问。
罗远诚继续不屑,“一时没想起罢了。”
“你可是谣言的当事人,你竟然可以把它、忘了?你不生气吗?听到那些传言。那些传言可说你戴了绿帽子呢。”严嘉岚眯着眼,像一只捕食的猎豹警觉地观察罗远诚的一举一动。
林君瑶被晾在一边根本插不上话,她惊诧又欣喜,严嘉岚原来是这么神仙的人物吗?!
“我、我……”严嘉岚步步紧逼的提问令罗远诚陷入无措,“当然生气啊……”
不过刹那间,他像是反应过来什么,露出假惺惺受伤的表情,抛开严嘉岚跟林君瑶说话:“君瑶,你真怀疑是我传出那些谣言的啊,你不喜欢我,也不能这么冤枉我啊。我也是谣言的受害者,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呢?你有证据吗?”
“我……”林君瑶语塞,她确实没有证据。
“你怎么知道是谣言?”严嘉岚再次凌厉地发问。
“君瑶不是没答应我的表白吗?我当然知道是谣言啦。”罗远诚伪装的表情褪去不少,对严嘉岚他警惕许多,他敏锐意识到严嘉岚不是个好糊弄的角色。
“你既然知道是谣言,你在你们班澄清了吗?”严嘉岚没打算放过他。
“我……”罗远诚感觉好似有一把锋利的剑架在脖子上,此地不宜久留,他果断得出结论。“我当然澄清了啊,只不过没用啊,他们还是在传。”他佯装无奈地耸耸肩。
“你和林君瑶……”严嘉岚紧追不舍。
“哎呀,君瑶,我忽然想起来,我还有事,我先走了,谣言我会继续在班上帮你澄清的哈,拜拜!我的表白请你考虑一下,我会一直喜欢你的!”罗远诚打断严嘉岚的话,一口气吐完这些,一溜烟地跑掉了,活像一只偷吃了东西逃之夭夭的老鼠。
“杂种!”严嘉岚冲着他的背影狠狠地咒骂。
沉浸在愕然中的林君瑶和陈悦怔怔地走到她身边。
全程没说一句话的陈悦此刻看严嘉岚的目光仿佛在看一尊神明,她差点想跪在地上抱严嘉岚的大腿,“岚姐、岚姐,你好厉害啊。跟你一比,我好废啊。”
严嘉岚睥睨她一眼,“你知道就好。”
偏向林君瑶时,她的气势却偃旗息鼓,忧心忡忡地说:“从他今天的反应,我基本可以断定谣言就是他说出去的。他跟邓佑的反应完全不一样。可能那天你跟邓佑出去的时候被他撞见了,他以为你和邓佑在一起了,为你没接受他的表白生气吧,就开始给你造谣。但我这也只是推测,我们没有证据证明就是他说的。”严嘉岚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没关系,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你太厉害了!你怎么找到他话语里那些漏洞的啊,我刚好像在旁观一场审讯!”林君瑶宽慰她,兴高采烈地鼓励她。
严嘉岚被她夸得有些飘飘然,羞涩地说:“也没有啦,就是看刑侦剧看得比较多罢了。”
“你看的那些我也跟着你看啊。我怎么没有这效果!”陈悦纳闷地喊起来。
严嘉岚轻轻戳了戳她的脑壳,打趣道:“你这打折送的脑子当然啦。”
“你才打折送的脑子!期中考考得还没我好呢。”陈悦不服,“你这叫不务正业!”
两人嬉闹起来,林君瑶沉重的心也受两人的欢乐感染,轻了许多。
后来,林君瑶再找罗远诚出来,罗远诚说什么都不肯再出来,发给他的消息,他也顾左右而言他,殷勤地问东问西,打听她的喜好,就是对谣言一事闭口不谈。
林君瑶不得已换一条路径。她问杨静含,那张照片她从哪得到的?杨静含说是她的好朋友张可晴发给她的。她去找张可晴,张可晴说从同班同学贺博那儿得到的。她去找贺博,贺博又说是他同寝室的男生陈浩北发的。
一个珠子坠着另一个珠子,另一个珠子下还有珠子,绵延无尽。
她去找贺博,陈悦和严嘉岚陪着她,三人堆在14班后门和贺博讲话。
一个女生经过她们,像见了什么脏东西般诧异嫌恶地瞧着她们,末了怨恨地啐一口:“真是婊////子。”施施然地便想走。
陈悦反应最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你说什么?!道歉!”
女生乍被抓住,有点慌乱,可很快恢复镇定,“我说了什么?”
陈悦肺都快被气炸,怎么这些人一个个都这么厚颜无耻啊啊啊啊,她恨得牙痒痒,“你说了什么你自己清楚,道歉!”
女生恼羞成怒,大吼:“放开我!”
陈悦不放,更用力地抓着她的手,“不放,除非你道歉。”
“我干什么要道歉!”
“你自己知道!”
动静引来了一些看热闹的同学。贺博见势不好,赶紧溜回班里,他可不想和林君瑶扯上什么关系。
林君瑶上前两步,抬了抬手,却不知道该做什么。
制止陈悦吗?可女生的话的确让她愤怒忧伤。
围观群众见林君瑶在这儿,纷纷交头接耳起来,配合着手上的指指点点。
“看,就是她。”
“就是她啊。”
“长得挺乖的,看不出来啊。”
“人不可貌相,你没学过这句俗语吗?”
林君瑶无比希望此刻能变成一个聋子,令她听不见这些窸窣的议论。
严嘉岚见情形不妙,决定速战速决,她上前一步,到女生面前,强势地直视她。
“你不道歉的话,我们到老师面前去说道说道。”她的声音像一把精确无比的手术刀。
“好!去就去。”女生梗着脖子不服软,脚下却没有移动半步。
“林君瑶那些事是假的,你骂人倒是千真万确,在场、”她环顾周围,抓着女生手腕,怒气满满的陈悦、一脸如丧考妣的林君瑶,刚才还站在林君瑶旁边的贺博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在心里骂了句脏话,转过去重新面对女生,“六只耳朵都听见了。老师需要的话,刚才的男生也可以给我们作证。你确定要去吗?”
女生气焰嚣张的脸软了下去,别扭着,心不甘情不愿地冲着林君瑶说了句:“对不起。”
林君瑶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不该接受这一明显不真诚的道歉。
陈悦同样犹豫,拿不准主意,手上的力度不自觉放松,女生挣脱出来,飞快跑走,跑进11班的教室。
“诶!”陈悦想追。
“算了吧,陈悦。”严嘉岚看了下周遭越聚越多的围观群众,“我们回教室。”
林君瑶赞同地点头。
回到座位上,陈悦还在气愤:“那个女生的道歉根本一点也不真诚!”
林君瑶在她前桌坐下,根本无暇思索女生的道歉真不真诚,进教室的几步路,她反应出一个恐怖的可能:女生不会到处去传她和贺博吧……
她忽然意识到在学校找贺博是一个多么愚蠢的决定。
她以为事情已经够糟糕了,不会更糟糕,她以为她只是去找贺博问一下照片哪来的,谣言再怎么离谱,也不可能捕风捉影到这种程度,但是仔细想想她和罗远诚难道不捕风捉影吗?她和邓佑所谓的恋情尚有一张照片作为佐证,她和罗远诚在学校里都没有讲过话,也没有同时出现在其他人视线范围内,还是有一大堆的人信。
现在被那么多人亲眼目睹她找了贺博,这可比她和罗远诚有实证多了,她又和11班那个女生结下了梁子,为了报复她,她说不准就往外传播……
她怎么这么蠢啊,她怎么可以放松警惕,完全低估事态可能有的发展。明天在无数张嘴里,她极有可能就从脚踏两只船变成脚踏三只船的坏女人。
在惊惧与担忧之中,本来在陈悦和严嘉岚的陪伴与支持下,情绪平复许多,以为自己能够镇定应对的林君瑶再次轰轰烈烈地哭了一场。
02
现在看了这部电影,她明白了,她彻底明白了。
她以为恶行像一记惊雷,它发生时,轰隆作响,撼动天地,引全天下的人都侧目,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它的存在昭然若揭。
殊不知许多恶行发生时,是上嘴皮一碰下嘴皮,是朋友间的闲聊取乐,是不想多管闲事横生枝节的回避,是11班女生自以为替天行道的咒骂。罪恶没有昭然的形状鲜明的色彩,当它发生时,许多人都不能及时将它辨认。
空穴来风的谣言如何诞生,它不震撼,那么寻常与淡定,它不需要任何实证,只需要自虚空里抓住一个念头,将它如吃饭喝水般自然地说出口。
罗远诚面对严嘉岚的质问,为何面不改色心不跳,他不觉得有什么,他甚至不会认为自己错,只是一场理所应当的对不接受自我心意的女生的报复。
起初严嘉岚怀疑他,她还不信,觉得没有逻辑与动机,现在她知晓她以己度人了,他身体与大脑的结构组成与她的不同。
她迷惑为何如此庸常的日子能陡然生出那么大的事端,这本就是庸常的日子里的一部分。像罗远诚一样的人就生活在她的周围她的身边,是同学是老师是亲戚甚至有可能是父母,没有一个人脑门上写着恶人二字。她太过习以为常太过受重复的日子所诓骗,将这些暗礁统统都忽略。已经给过她指引了不是吗?
白河打架,谢廷宇所说的“选妃”。
白河小时候被同班同学欺负的经历。
平庸之恶,我们与恶没有距离。
包括她自己,她和陈悦严嘉岚议论过许多八卦,她也往外扩散了一些,她亦没有怀疑到底是不是真的,亦没有想过当事人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情,更没有换位思考如果这些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她会怎样。
她确实有分寸,不会到八卦的当事人面前去耀武扬威,如果聊的内容有保密的需要她会做到守口如瓶,可她与那些将传言怼到她面前的人,也不过五十步笑百步。
平庸之恶,她自己甚至都是平庸之恶的一环。
板子要打到自己身上才知道痛。
她自以为了解人,热衷瞎琢磨人,为她那些人际交往的小技巧沾沾自喜,今天才知道她幼稚得可笑,她根本不了解人究竟是一种什么生物。她接受得了瑕疵,可如果人的背面是不停发酵孽力回馈的邪恶、蒙昧与混沌呢?
她被一种强烈的惊惧攫住,眼前她再熟悉不过的房间好似摇晃起来,墙面、天花板、书桌、床迎合着晃动的节奏,马上要坍塌下来。
她转向肖沭,打破了屋内良久的沉寂,“肖姐,我可以抱你吗?”
“嗯?”肖沭发蒙,但点点头。
林君瑶张开双臂将她抱住,双手无意识地用力,将她紧紧圈着怀里,她是她在一片动荡里唯一能够抓住的安稳,她不能放开她,放开她,她就没了依靠,她就会被幽微的恐惧折磨到爆炸。
肖沭承受着她的动作,被牵引进她的气味里,她可以闻到她身上传来淡淡沐浴露的香味,可以感受她身体的起伏与体温,她发觉她在微微地颤抖,侧过头,柔声问:“怎么了,林君瑶?”
林君瑶在她耳边呓语,倾吐恐惧:“肖姐,我好害怕。人是一种好可怕的生物,我好害怕,害怕一切都不能安稳,我的生活随时随地会被摧毁……”
“不会的,你的生活不会被摧毁的。”肖沭只能无力地安慰。
“会的!人太可怕了。每个人都有作恶的潜能,”耳边传来林君瑶战栗的话语,“我以前很喜欢用一个词来形容自己:八面玲珑。八面玲珑,我怎么想的啊,我实在太幼稚太自以为是了,我根本不了解人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生物。”
“不。”肖沭斩钉截铁地否定,她捏捏她的手臂,示意她松开自己。
林君瑶茫然地松开她,一张恐惧、皱皱巴巴的脸出现在她眼前。
肖沭轻柔地将她的手拢在手心,温柔地凝视她:“你知道的。你看见了我不是吗?即使我默默无闻、边缘透明,你仍然看见了我。或许你会被人类邪恶的一面吓到,只是因为你习惯去看人类好的一面。我认可你说的,人是一种很可怕的生物。但我觉得更全面的描述是人是一种上限很高下限也很低的生物。
不管别人怎么样,我坚定地认为你在上限的一部分。虽然不太能理解下限的那一部分究竟在干嘛,但我们只需活好自己。
不要信好吗?一点都不要信,那些谣言。谣言里的你和真正的你没有任何关系。就算你平时也比较八卦,但你和那些传播谣言的人不一样,一点也不一样。”
世界的震动停止了。墙面、天花板、床、书桌一切都安然无恙,一切都在原地,她的世界没有被摧毁。
林君瑶凝望肖沭平和坚定的脸,脆弱废墟一片的内心缓缓愈合,重新长出血肉。
她不知道以后怎样,现在她只想依赖她,她是她的大地,在她身边,她就可以感到坚实。
03
林君瑶双手像藤蔓一般缠绕着肖沭的右臂,睡着了仍不肯放松。她右臂僵直发麻,血液流通不畅,也任她去了。
肖沭平躺在床上,闭着眼,可神志异常清晰,一点睡意也无,光照着眼皮上,她睡不着,索性睁开眼,床头柜上小台灯不知疲倦地发散暖黄色温馨的灯光。
林君瑶怕黑,睡觉习惯开一盏小台灯。肖沭睡觉有任何光亮都睡不着。临睡前,林君瑶说要开着灯,她什么也没说,顺应了她的习惯,她希望光亮能给她带去踏实与安心。
结果便是深夜两点,她仍清醒如白昼。
她侧过头去看林君瑶,她面朝着她侧躺,双手紧紧将自己的右臂攥着。
她攒动身体,由平躺改为侧躺,林君瑶熟睡恬静的面容正正到了眼前,没有惊惧、担忧与痛苦,自谣言生发,这是林君瑶第一次睡得如此安稳平和。
肖沭凝视着好友平静乖巧的面容,成了空壳的身体再次迎来余震,脆弱不堪地晃荡着,五脏六腑被强烈的心疼掏空,她支离破碎,丧失力气,她多想遭遇这一切的是她。
林君瑶继续与她讲了她去找罗远诚、找贺博的经历,听到11班女生骂她婊////子时,她的肺腑迎来第一次大撕裂。在她毫不知情,岁月静好地复习之际,她竟然在经历这些,明明这些硝烟近在咫尺,她竟是真能一无所觉。
眼泪悄然流出。
心悬了几天,林君瑶没有听闻有她和贺博的流言蜚语传出。严嘉岚冷静地分析:或许是11班的那个女生将贺博看做了罗远诚,毕竟只是听闻流言的人,哪能把个中人物一一都对上号。那句脏话或许只是她对林君瑶如此明目张胆不知廉耻的“仗义执言”。又或者11班女生的人品也没有她们想象的那般糟糕。
但无论如何,林君瑶都沉浸在劫后余生的极大庆幸之中。贺博口中所言的陈浩北,她再不敢亲自去找,只能拜托陈悦严嘉岚帮她想办法找人问一问。
陈悦问到了,陈浩北说他忘记了,想不起来了,如此荒唐的回答。但据陈悦找的女生跟她说,陈浩北和罗远诚关系很好,两人经常在一起打篮球。
兜兜转转绕回原点,诸多蛛丝马迹都在指向同一个罪魁祸首,可惜全是猜测,没有证据。以罗远诚那天的表现,就算到了老师面前,没有确凿的证据,他也会厚颜无耻地抵死不认。
“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呢?”肖沭沮丧无力地问。
林君瑶无比凄惶地笑了,“等。肖姐,我没有办法啊,我只能等。等一切风波过去,等所有流言蜚语淡去,等一切回归正轨,我只能等……”
那抹凄惶的笑容栩栩如生地复现在脑海里,心疼真的可以杀人,肖沭摇摇欲坠,被巨浪吞没。
她伸出软弱无力的手去整理林君瑶额前凌乱的发丝,她的面容在她的手下光洁起来,饱满的额头,小巧的鼻子,巴掌大的小脸,像一颗宝贝,一颗明珠。肖沭凑上前,流着泪,蜻蜓点水般吻了一下林君瑶的额头。
“林君瑶,你不要担心,我会陪着你,我不会再让你把我刨除在你的痛苦之外。”
在静谧的深夜,在好友的睡颜前,她轻轻地给自己起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