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一朵花掉落在地上。
他还没见过这样的花。
那是一朵美得与这个晦暗的世界格格不入的花,它重重叠叠的花瓣仿佛是用一种比河水还剔透的固体雕刻成的,又染着如晚霞般柔软缱绻的粉红。它的每一条褶皱似乎都隐藏着馥郁的香气,如此精纯,如此热烈,不声不响地贴近他的心灵,引诱他靠近。
但他不想靠近。
或许出于警惕,或许出于本能,或许出于某种隐隐绰绰的遥远未来的影像。
他转过身去,想要离开,耳边却突兀得响起一声鸟鸣,伴随着羽翼拍打的声音。
——“你不喜欢它吗,被诅咒者?”
这并不是他家乡那种生硬铿锵的语言,而是另一种,更确切的说,另外的成百上千种语言拼合在一起的陌生又奇异的语言,语素和构成无时无刻不在变化,在空气中停留的每一秒都相较于前一刻天差地别。
他毫不费力地听懂了这句话的意思,轻易地就像是辨别林间的鸟鸣来自夜莺还是麻雀。
但他没有回答这句话,只是平静地给出了自己转身离开的一个理由:“我现在要去做的,是另一件事。”
“什么事?能有什么事?在这样简单的时代?”想和他对话的存在似乎困惑了,这困惑里又带着显而易见的愉快,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地追问着,“你在等待什么?那个从记忆里探知你诞生伊始的护卫?那个莽撞得犯了大错的孩子?你的任何一个守护者?任何一个背叛者?事情已经变化了!他们都不能再触碰到这个时代——就算是你!王座上的你!乌木般的你!都无法触碰!在这样简单的时代里,你还有什么要做?你为什么不与我交谈,被诅咒者?”
被追问的男孩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仿佛耳边响起的不是喧闹的问题,而只是村庄里别人家养的鹅在他路过时有始无终的大叫。
这一连串的追问,并没有比路边野狗的低吼更让他困扰。
他甚至给了野狗一道斜瞥,却始终没有转身去看看在自己背后说话的那个东西。
他赤着脚,走在公元前八千年的泥尘上,脚步轻盈静悄,宛如远处静默流淌的萨卡利亚河。
萨卡利亚啊,十个千年后,人们将把你的名字归结到一个蔑视神明的凡人身上,传说那个凡人受了神明的永恒惩罚,化身成奔涌不息的波涛,在受罚的痛苦里哺育了沿岸蓬勃发展的人类文明。四十个千年后,这个传说湮灭在浩如烟尘的庞大书库里,也不会再有任何新诞生的传说,因为,就连河流本身,都早已干涸成地层里的一道伤疤。
此时此刻,发生在萨卡利亚河岸边的一切,哪怕只是一个平凡村庄里的平凡事情,倒映在男孩深邃的黑眼睛里,都凝固成人类历史扉页的一行文字,使他那颗生而伟大的心灵感到幸福。
这幸福让问话者不解。
“被诅咒者,你的眼睛看着哪里?”提问者道,“地球还是泰拉?时间还是空间?”
“与你无关。”男孩说,“你——你们——不应该出现在这段历史里。你们……还没有到苏醒的时候。”
“为何?为何?为何!”提问者声音里的笑意越发锐利,几近尖叫,“既然我们已经苏醒,那么,被诅咒者,这就是真正的历史!你无法驱逐,现在也无力阻止。”
“这是人类的历史。”男孩耐心地纠正提问者话语里的漏洞,用上了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原始印欧语里的词汇,“至少你们中的一位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而应该去银河系的另一个地方。”
“这么严格吗?我可是跨越了大半个银河系才赶来见你的,被诅咒者,你却现在就要赶我走。”一道美好得超乎人类听觉极限的声音发出哀求;一道美丽得超乎人类视觉极限的身影出现在男孩面前。
祂手中拈着那支被男孩毫不犹豫地抛下的玫瑰,粉色水晶在祂指尖转动,颜色仿佛活了过来,弥散出物质的水晶之外,形成一阵粉紫色的飘逸烟雾,萦绕在空中,花瓣褶皱里蕴藏的香气也被进一步唤醒,几乎到了令人醉倒的程度。香气和色彩碰撞着,发出细微而清脆的振动,仿佛叮铃作响。
男孩丝毫没有被扰乱感官,眼神清明,语气笃定:“违背原本的历史,用一证永证的性质提前苏醒,不惜削弱自己诞生的条件和能力……你们在谋算着什么?”
“只是一条注定的、凝固的命运的脉络。”一滩看似可以半流动的球体静止在那里,在祂说话时,祂身上大大小小的脓包随之破裂,流出黄黄绿绿的脓水,为原本空荡的地面增加了无数微小的生命和死亡。
祂的话语引起了一阵羽翼飞速拍打的不满。
羽翼拍到一半时,声音忽然停下,不是因为羽翼之主自己平息了对兄弟说辞的怨怼,而是因为有一把剑直接砍掉了祂扇动着的那对翅膀。
那把剑直直插入大地,离男孩赤裸的足尖不过毫厘之差,剑身的凛然寒光倒映着男孩无动于衷的平静目光。
穿着板甲、面具遮脸的高大武士阔步走到男孩面前,一手握着剑柄,一手掐住男孩的脸庞,逼迫这个因营养不良而身形瘦弱的原始人孩子抬起头、与祂对视。
猩红色的、属于神的眼,与乌木色的、属于人的眼,两双眼睛视线相接,没有哪一方会选择退让。
武士露在面具外的下半张脸上,浮现了满意的微笑:“很好,被诅咒者……与我战斗!我会在你还有足够多的血液可以流淌的时候,把它们全都缴获。”
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数十个千年后的神明们齐聚于此,七嘴八舌,彼此矛盾,并没有比男孩居住了十来年的原始村落里争吵的凡人更加高级。
男孩平静的情绪终于有了些波动。
他缓缓地、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他掰开武士掐着他下巴的那只手,把它甩到一边后,揉了揉自己被捏疼了的地方,已经有细小的血珠不堪重负地从毛孔里渗出来,但好在男孩成天做农活,皮肤已经被晒得黝黑粗糙,这点轻微的出血并不明显。
然后,他环顾四周,抬起手,挨个指认。
“你,”他第一个指向面前的高大武士,“想和我打架,但是,不是和现在的我。”
武士低哼:“你现在太弱小了,鲜血和头颅都没有价值,没有军队、没有力量,甚至连像样的武器都没有。”
“人类可以用牙齿、石头和树枝夺走同类的生命,这些都是‘像样的武器’。”男孩反驳道,但武士不屑一顾,于是男孩直接看向下一位。
“你,”他第二个指向那团长角和翅膀的东西,“每时每刻想法都在变化,我不能期待你老实躺回去、睡到一万年之后。”
那团东西发出了愉悦的鸟叫:“万变不变。被诅咒者,你也无法逃脱。”
“你,”他第三个指向那滩静止不动又好似非常热闹的黏体,“根本不想动。”
黏体身上的肉块翻滚着、内脏外涌、溃疡不断流着脓,但整体上就没动过位置,仿佛默认了男孩的话语。
“你,”他第四个指向那个美得异常的存在,“为了抵达此刻,力量被削弱得最多,以至于空间对你而言都略有困扰……”
“其实我是最想离开的那个,亲爱的被诅咒者。”祂抬起裹着精致丝绒手套的手,装模作样地擦了擦眼角,“我没想到这里如此匮乏无趣,实在是太糟糕了,你们最好的房子居然都是用泥做的,而你,被诅咒者,怎么会如此贫穷!”
交易两个海贝壳对此时的男孩来说都是一笔巨大的生意,为了延续传统才不得不做,男孩坦然地接受了祂的指责。
男孩再度环顾四周,总结:“虽然不清楚你们在谋算什么,但有一点是肯定的——”
“你们不会轻易离开这颗星球,甚至不会轻易远离我。所以,你们势必要长久地存在于人类之中。”
他用人类男孩那稚气的声音严肃指出与这一长久未来相违背的现实情况:“可是,你们甚至没有个人样。”
武士质疑:“我……”
男孩毫不犹豫地打断他,提醒道:“现在人类的身高不会超过两米,你已经远远越过了这个标准。”
空气为之一滞。
片刻之后,才有说话声传来——这次是大多数人类都能理解的语言了。
耳朵尖尖、雌雄莫辨的美人眼神震惊,难以置信:“被诅咒者对自己和手下大魔的仿人类皮囊的野蛮丑陋外表的执着,原来从这会儿就有了!”
“被人类强行催生出来的就是这样,”身上鼓鼓囊囊带着许多袋子的大叔摇头,“治不了,没救了。”
“别快这么断言啊,兄弟。”身后背着绚烂羽翼的少年劝道,“万一还能再变变呢?”
“管他长什么样,”只是稍微比常人高大了些的健壮青年嗤笑,“能打就行。”
男孩满意地点了点头。
然后转身就走。
少年翅膀一振,飞到他前面:“被诅咒者,你还没说自己到底要去做什么!这么简单的时代,到底有什么是你立刻就要去做的?”
“我用粮食和商人换到了两个漂亮的海贝壳。给父亲下葬后,我已经没有多余的粮食了,村庄也不能再待下去。”男孩平静地说,“所以,总而言之——”
“我要进城打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