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年代，进城打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因为根本还没有“城市”的概念。

    男孩此前生活的村庄，在一万年后，会被考古学家们认定为这一时期人类文明的巅峰，他们驯养了动物、引水灌溉粮食，甚至已经发展出用泥土修补颅骨这样的丧葬文化。

    从村庄里离开后，男孩眼前空无一物，只有连绵不绝的宽阔荒原。

    人类文明尚且贫瘠乏味，阴谋和战争都无从谈起，瘟疫或许已经将自己埋藏在血肉之下，纵情奢靡是彻头彻尾的无根之木。

    找上门来的那四个家伙因此都兴致平平。

    男孩在行走了半天后感到口渴，于是蹲在河旁，掬一捧清水，小口小口地喝着。

    “被诅咒者，这是哪条河？”身负双翼的少年随口一问，满脸无聊。

    男孩瞥了他一眼，但也仅仅只有一眼，随后又专心地喝着水。喝完之后，甩甩手，才回答他：“这是幼发拉底。”

    辛列治作恍然大悟状：“‘幼发拉底’——原来是这个名字。”

    他们都知道这句感慨源于何处：

    河流断绝了，名字却能长存，万年后的世界里，会有个叫“幼发拉底·琪乐”的女人，创立了人类帝国的国教正统。

    被她和一众信徒顶礼膜拜的人类之主，此时还只是个原始人男孩，闻言，警告地瞪了披着少年外表的亚空间邪神一眼。

    变化之主无辜地眨了眨自己五颜六色的眼睛。

    沿着幼发拉底河一路向南，偶有碎石的荒漠逐渐被肥沃的土地所取代。

    莎莉士从出发后的第六天就一步不肯走了，先是朝着男孩伸手要他背，被果断拒绝后，撇着嘴，把自己变成了一条小蛇，想要盘到男孩脖子上，又被果断拒绝。

    祂当即就开始掉眼泪，哭得仿佛心都碎了，声音极度委屈：“我都到这么远的时间来陪你玩了……被诅咒者，你连这种小事都不肯答应我！”

    “你是小孩子吗？”被祂哭得有些烦了，男孩拧了拧眉，态度不为所动。

    “祂就是王座上的一只孔雀。”科恩斜瞥了莎莉士一眼，轻蔑地笑道，“不仅花架子、没用，连哭都难听。”

    莎莉士猛然抬头，灿烂的金发下，紫眸怨毒，直直地盯着科恩。

    科恩面带微笑，平和地拿起腰间的武器。

    莎莉士：“……”

    知道现在的自己对上死对头只能是毫无胜算，祂眼圈一红，身影一晃，便消失在灼热的空气中，

    奈格尔若有所感，低头一看，发现自己装着“梅毒”的那个小口袋里果然钻进一条摆烂的蛇，正对着因病而起的绚烂错觉排解怨愤。他宽和慈爱地笑了笑，又重新盖上了口袋。

    又是一天日落时。

    科恩不知道从哪儿摘来几颗野果子，看着红艳艳、水灵灵的，径直抛给坐在河边的男孩。

    男孩伸出手，只接到了其中之一，剩下的都咕噜噜滚下了河，转眼间就被河水卷走了。他也不生气，就抱着那一颗小小的果子啃着。未经培育的野果子酸涩木渣，好在男孩活到现在也没吃过比这更好吃的东西。这个时代里，能吃上富含沙砾的粗糙面包就已经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虽然男孩能看到未来那种物质充裕的生活，但他的味蕾却诚实又可怜兮兮地把这颗小果子当成宝贝，依依不舍地想记住这种带着丝丝清甜的滋味。

    “我要在城里种一棵苹果树。”男孩认真地说。

    辛列治说：“那你得打多少年工啊？”

    男孩不作声了。

    野果子啃得只剩果核，男孩把它晒干、揣进自己随身带着的小包裹里。

    科恩从那之后就隔三差五地带各种各样的野果子回来，不过男孩最喜欢的还是苹果，日后要在城里种点什么的愿望，也只说了这一次而已。

    等耳边能隐约捕捉到海浪声时，男孩停住了脚步。

    他知道自己已经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人类总是会对自己的起源充满好奇。他们想知道第一个基因序列从何而来，想知道第一件器皿在何处制造，想知道第一座城市在何处修建……

    人们想象着文明萌芽的时刻——想来是在水草丰茂之地，神降下恩赐，让这块土地上本就幸福的人们更加优越。

    于是，一万年后，人们从苏美尔的泥板上破译出先祖留下的神话：

    安、恩基、恩利尔，三位一体的神王将王权赐予阿鲁利姆，然后有了城市，然后有了王国，然后有了不朽的伊甸园。

    然而，男孩所站立的，却是一片沼泽与沙漠接壤、海浪侵蚀平原的贫瘠之地。

    他站在那里，看着黝黑枯瘦的人们，观察到他们眼中的斤斤算计和蒙昧的野性，嗅到空气中弥散开的阴谋与罪恶的味道，露出了笑容。

    “这里就是艾利都了，”男孩的语气终于带上了轻快，“人类的第一座城市会在这里兴起，然后是国家，然后是……”

    他深邃的眼睛里，倒映出万千时光的金色影子。

    【天上的王权落下来，王权落在艾利都。

    ……

    安、恩利尔和恩基，众神的父亲，选择了众人的牧人。

    人类，凡有名的，都抓住他的脚，跟随他的路。

    他们把过犯和罪恶都放他手里。

    ——乌尔洪水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