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三人昨晚都没休息好,故而谢以辰也不再单独骑马,和赵寻燕一起坐进了马车,卫临在外面驱赶着马车也困得眼皮都耷拉了,好在老马识途,不需多加指使。
赵寻燕昨夜虽然是和怜儿两个人睡的一席大炕,但昨夜入睡实在太晚,加之初出医馆,很多地方还没适应,故而实在没有睡好,马车一摇,她几乎立刻就睁不开眼睛了。如若这马车之中只有她一人,必定四仰八叉就躺下了,可是现在谢以辰也需要休息,两人都在马车之中,自然不能太放纵。
无聊之中,赵寻燕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谢以辰闲聊。
“谢公子昨日缘何问起怜儿姑娘的年岁?莫非有心将她纳入金屋?”这玩笑其实昨天赵寻燕就想和谢以辰开了,但是毕竟当事人都在场,谢以辰也未再答怜儿的话,不大合适开口。
其实若是普通朋友之间开这样一个玩笑也就罢了,但偏偏谢以辰是堂堂三皇子,且刚刚封了太子,赵寻燕这句话一出,谢以辰倒是没什么反应,外面驾车的卫临却瞬间一个激灵,困意直接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我的妈,自家主子什么心思他可能经常猜不透,但是自家主子什么性格他可太熟悉了。婚姻一事,别说是朝臣外人提起,便是帝后提起,他也是不喜搭茬的,有时候问的急了,干脆就转身走了。故而时至今日,主子是从未和人讨论过婚姻之事的。
果然,谢以辰未答话。
赵寻燕此刻困倦至极,根本没什么精力察言观色,还以为谢以辰被她问的囧了,继续不知天高地厚地玩笑道:“还是,谢公子喜好说媒,要把怜儿姑娘介绍给自家的兄弟朋友?依谢公子家的财富实力,看来怜儿姑娘后半生无忧啦!”
卫临心道赵神医你到底在胡言乱语些什么?我家主子长这么大可从来都没有说媒这个喜好。且主子生性有些凉薄,不喜谈论男女之事,你这些玩笑在他看来恐怕一点也不好笑。
果然,谢以辰又未答话。
马车内气氛瞬间有些尴尬。赵寻燕觉得自己怎么突然之间没有那么困了,抬头看了一眼谢以辰,见对方目光平静如水,也看不出什么波澜。
“你也困了?”赵寻燕突然没头没脑的问道,果然还是有些困倦的。
“怜儿姑娘模样秀丽,我问她年龄,不过是觉得这世上有剩男没剩女,即便怜儿姑娘到了三十岁,也还是可以找到合适的郎君的。”
原来是这样没意思的理由。“那你问人家女孩子的年龄,终究是不礼貌的。”
“确实失礼了,所以后来未再接话。”
卫临心道没想到吧,我家主子有时候就是这样没有意思,但是今日赵大夫玩笑开的如此豪放主子却没有怪罪,还愿意解释一番,也真是破了天荒了。
突然想到自己交付给怜儿姑娘的银票,卫临将马车的车帘打开探头进去道:“主子,今日我将银票送予怜儿姑娘,是不是也算是乐善好施了?”
“未必!穷人乍富,恐怕福兮祸所依!”赵寻燕突然插话道。
这话说得甚是逆耳,卫临当场鼻子就差点气歪了。但是扭头一看主子,竟没有表示反驳,甚至还轻点了一下头,刚要和赵寻燕理论,赵寻燕就继续道:“穷人乍富,或失守本心,或纸醉金迷。”
“怜儿姑娘自小饱读诗书,不会失守本心的!”卫临孤军奋战道。
“树大招风,鹤立鸡群者,群鸦攻之。卫临,你可是白跟我这么多年。”谢以辰突然说道。
卫临突然被提点,有些没跟上趟,但旋即便明白了,主子这是以此事为朝堂之事做引呢,他作为主子的心腹,此等小事尚且没有考虑周全,改天到了朝堂之上,若还像今日一般善做主张,恐怕是会给主子添乱的。想到此处,卫临有些坐不住,可是赵寻燕在旁,他也不便立刻就给主子作揖下跪,憋了半天,只得问道:“主子,那该如何弥补啊?要不我去将银票要回来?”
“那就看你有没有魄力,在怜儿姑娘面前做个出尔反尔之人了。”赵寻燕虽不知这主仆二人更深一层的含义,但也看出这是主子不满小厮自作主张出风头点小厮呢,很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接话道。
卫临当场石化在原地,心道您真是我亲姑奶奶。可是思量再三,卫临也没有鼓起勇气调转马车去和怜儿姑娘要回银票。
最后还是赵寻燕有些不忍看卫临如此纠结,安慰道:“卫临,你可知 ‘福兮祸所依’后面还有一句,叫‘祸兮福所伏’?”
卫临豁然开朗。
马车吱吱呀呀地响着,赵寻燕觉得这声音就像是儿时父亲唱的蹩脚的摇篮曲,难听但是实在催眠,朦胧之中就有些不知今夕何夕。忽然有宽阔的枕头靠近,还有一席薄被,舒适又温暖,像极了童年时某个下午父亲出诊回来,看到她自己玩累了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便将她抱到枕头上,再轻轻盖上被子的情景。那场景寻常却温馨,让赵寻燕每每想起都觉得十分美好,以至于后面的觉睡得十分香甜,甚至连梦境都没有。
等赵寻燕一觉醒来,刚好马车也进了城,赵寻燕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一侧头才发觉自己原来是靠在谢以辰的肩膀睡着了,身上还披了一个轻薄的披风。至于那些温馨的梦境,赵寻燕自然是不会和谢以辰说起,此刻她只觉自己精神饱满,甚至可以从容地面对自己刚刚从一个男子身旁睡了一觉的尴尬,打开车帘问道:“卫临,此城是不是距离京都最近的溧城?你可知此城中有什么美食可以品尝?”
卫临此时也饿了,答道:“赵大夫,这里确实是溧城,我和主子早些年骑马来过,此城中有个最大的酒楼,名曰……名曰好像是‘华鼓楼’,酒楼里的川菜很地道,要不,我们去尝尝?”
“好,就去华鼓楼!”
走到一半,马车经过一个角落的小馆时赵寻燕却让卫临停了下来。
“谢公子,你可知这世上什么东西最好吃?”赵寻燕问谢以辰道。
谢以辰却未直接答话,顺着赵寻燕撩开的窗帘看了一眼,又回过头看了赵寻燕一眼,说道:“巧手捏出玲珑褶,皮薄馅大锅不沾。赵大夫可是想吃饺子了?”
“真是个聪明人!”
于是三人就地改道,进了这间名为《玲珑褶》的小馆。
馆子不大,但是桌椅干净,宾客也络绎不绝,老板招呼着小二来回端茶倒水,好不热闹。一盘盘玲珑剔透的饺子被端上来,冒着袅袅热气,竟在春夏交季时分衍生出春节才有的氛围感。
三人随意选了一桌落座,赵寻燕看了看墙上的菜单,点了一份招牌水晶虾仁馅儿的饺子,卫临喜欢吃肉,点的猪肉大葱馅儿的,然后给自家主子点了米饭和几个小菜。
“你不爱吃饺子?”赵寻燕疑惑地问道。
“赵大夫,我家主子自小不爱吃带馅儿的东西。”卫临代为回答道。
“为啥?”赵寻燕一面问着,一面就要犯职业病,准备将手搭上谢以辰的脉搏,心道难道是脾胃不和闹得?
谁知谢以辰却借着拿起茶壶倒水,不动声色地躲开了,“不为何,只是觉得饭就该是饭,菜就该是菜,混在一起,反而都失了原味。”
赵寻燕收回尴尬在原地的手,觉得自己出来以后是该改改动不动就要给人诊脉开方的习惯了。突然又想到什么,问道:“卫临,你家主子是不是修道的?”
卫临一口水没咽下去,差点喷出来:“赵大夫你咋知道的?”赵寻燕歪打正着,还给猜对了。吓得卫临一不小心将家乡话都秃噜出来了。
赵寻燕其实也只是开个玩笑,没想到卫临这么大反应,看来是蒙对了,反而觉得更好笑了,看着卫临的囧样憋不住笑出声来:“不咋知道的,吃个带馅儿的还嫌弃,我就看你家主子好像活在十丈红尘之外,明天就要得道升天一样。”
此话一出,卫临也觉得甚是在理,想到自家主子一天天从来不将情绪放在脸上的样子,竟然觉得赵寻燕形容的十分贴切,但是迫于主子威严,也不敢笑出声来,一张脸憋得像个茄子一样。
唯独谢以辰还是一副不理世俗的样子,根本没有理会自己就是两人开玩笑的主角,悠然自得的品着茶水。
好在饭菜一会儿就上齐了,卫临赶紧夹起个饺子就往嘴里放,结果被烫的好一通呼气,赵寻燕更乐得不行了。
不得不说赵寻燕找馆子的运气确实不错,小馆的饺子皮薄馅大,水晶虾仁馅儿饺子更是对得起“招牌”二字,卫临为主子点的几个菜味道也很独特,十分开胃,故而这顿饭吃得可以说甚是满意。
隔壁的一桌来了两人,看样子应当是夫妻二人。女子素面朝天,眼角有些纹路,男子面色蜡黄苍白,身子有些单薄。二人落座,丈夫先为妻子点了招牌水晶虾饺,再欲点菜,却被妻子拦住了,“将虾饺换成素水饺吧,再来个猪腰汤,你以后别总是急着做生意了,要好好休息。今日我听闻城东来了个道士,说是医术也十分了得,且自有一套自己的主张,说是什么……
以形补形。我去问了,你这样肾气不足的,就要多吃肾脏,好得快。”
这时旁边吃得正香的一桌人也有人接话了:“是啊!这道长说的甚是有理呢。我家内人每年开春总闹胃病,今年听道长的吃了一个月的鸡内金,还真没再听她说胃疼呢。”
旁边也有人附和道:“对对对!我家家公年初把腿摔断了,在家养了一个多月都没好,还是我背着我老婆偷偷给卖了一条猪后腿,慢慢就好了。”
还有个人神神秘秘地说道:“城东张员外家的大小姐知道吧?弹得一手好琵琶,在京都的孙国舅寿宴上一展风采,直接就被孙国舅选中当儿媳了!听说啊,是那张员外老早就认识道长了,听了道长的话,外从小就给张小姐吃凤爪鸭掌什么的补着,才让张小姐的手生的修长灵活呢!”
“哟!那还真是管用呢!”
“可不!这道长还真是个神人啊!说的都是大白话,比那些个大夫呜哩哇啦说一大套听不懂的话,再开个死贵死贵的方子,最后还不怎么管事可强多了!”
“可不嘛!”
溧城的百姓喜好高谈阔论,彼此不熟悉也可以聊的火热,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家长里短,聊的好不热闹。
这是,有个女孩子的声音从一个角落里传来:“可是我父亲早年得了肝病,一直都听大夫的吃些清淡的饮食,后来来了这个道长,我母亲便听从道长的话给父亲换了食谱,让父亲一日三餐顿顿猪肝,结果父亲短短两月就去世了。”女孩子的声音有些怯懦,还有掩饰不住的疑惑和悲伤。
“那也没准是你父亲寿处到了吧?便是再好的大夫或者道长,也不能跟阎王爷抢人啊!”有人看女孩子眼圈通红,同情地安慰到。
“也不一定!我听道长说,便是以形补形,也要讲究高低贵贱的。是以走兽为低,飞禽为中,但是最好的,还得是同类啊!所以啊,你母亲可能是给你父亲吃得肝脏级别太低,要是多吃些鸡肝、鸭肝,没准就好了呢?”一个额头方正高广但是眉毛极淡的男子说道。
“便是鸡肝、鸭肝,也只是中等货色。照你说的,难道我和母亲最应该给父亲吃的,是我们自己的肝脏吗?”女孩子似是觉得荒唐,忍不住顶撞了一句。
“你这话说的,我何时让你真用人肝了?再说男子顶天立地养家糊口,难道轮到妻女,付出一个肝脏还不应该吗?”被顶撞的男子看样子应当是个有点学识之人,被一个女子顶撞,面子上有些挂不住,语气有些急躁了。
这是一个清亮的女声悠悠传来:“你这话若是早点说,便是让女孩子去死;如今放到当下说,便是让女孩子一辈子都活在愧疚之中。请问你们口中的这位道长,究竟是在教大家以形补形呢,还是在唆使亲人互相残杀呢?”女子身形瘦长,却是凹凸有致,虽不施粉黛,一双晶亮的眼睛却让人觉得灵动无比,记忆深刻。
此人,便是刚刚吃完半盘水晶虾饺的赵寻燕。
被质疑的男子一看是个女子在此高谈阔论,轴劲更加上来了:“真是女子眼光浅薄,不懂何为义薄云天,又怎知在亲情面前,生命又有何足惜呢?”
“如此,阁下还真是个 ‘义薄云天’之人。”赵寻燕被对方一通大道理教育却并未气恼,看了一眼该男子同桌的一位手拿叆叇之人,缓缓问道:“如此,如若你的这位手拿叆叇的朋友,有一天不想再借外物之力看事物,而是想通过以形补形的方法将自己的眼睛治好,作为好友,你是否愿意将自己的眼睛送上呢?”
“他的眼睛只是看不清,无关生死,你这女子,怎的来这里挑拨我们兄弟友情?”男子听到这话反而有些气恼了。
“依我看,还真有关生死,他那眼睛,恐怕不是视物不清这么简单,恐怕是脑袋里长了毒瘤,压得眼睛看不清东西!你看他虽为男子,却有些女子的特征,恐怕再不去治,就要时日无多了!”赵寻燕指着男子瘦弱但是胸部却有些丰满的身材说道。
这下该男子一桌几人都被激恼了,纷纷站起来要加入骂战,甚至有人口出脏话,准备动手了。
彼时谢以辰正侧身坐在餐桌上,云淡风轻地看着这边的闹剧。由于方才赵寻燕加入口水战时已起身离桌,所以根本没有人注意这三人刚刚是一起吃饭的。吵架的间隙,谢以辰已经安安静静地吃完了饭,品起茶来。
卫临则由于刚刚经历了怜儿姑娘的事情,暂时不敢再随意出风头了,故而也和主子一起默默吃着饭。看着赵寻燕和一个男子说话如此锋芒毕露,还真是有点佩服这姑娘的勇气,但是当对方开始蛮不讲理骂人并且要出手打人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看主子。
手持叆叇之人虽有些男人女相,但是脾气似乎异常火爆,听赵寻燕说道自己命不久矣,瞬间就要暴打过来。赵寻燕看到大庭广众之下还有人真想动手,立刻脾气也上来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若今日打了我,我便去官府告你!”生在皇城脚下,又长在受人尊敬的医生世家,赵寻燕向未受到过真正的威胁。
“小姑娘,你还真是天真啊!你说一个男子打了一个不知女德,口无遮拦的女子,官府该当如何惩戒这个男子啊?”男子说罢一个巴掌就要抡过来。
赵寻燕没想到真有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还被人贯了个不知女德的名头,瞬间有些脑袋发蒙,连躲避都只是本能地抬起来胳膊挡住脸。
“无甚,律法规定如何惩戒打人之人,官府便如何惩戒。”一把扇子突然落下,正好挡在打人的手前面,不知如何就卸了打人之手的力,还将本欲打人之人逼的后退了两步。
赵寻燕等了片刻没见巴掌打到自己脸上,忍不住缓缓抬起头来,便看到了谢以辰一身银白色的长袍淡定地挡在自己身前,手持折扇,仿佛只是在教训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奴仆。
意欲打人之人受到阻挠,并不知赵寻燕和谢以辰是同行之人,只当是有人多管闲事干扰自己教训一个出言不逊的小丫头,开口骂道:“你小子少多管闲事,这丫头有娘生没娘养,说话欠管教,今日我便要好好教训她一下!”说罢就要将谢以辰扒拉到一边,继续打赵寻燕。
赵寻燕虽然五岁就没了娘,但是从小到大就被婶子大娘宠着,从来没有人被人骂过有娘生没娘养,故而听到这般难听的话时瞬间就气结地要冲过去与人理论,谁知迎面就又是一个大巴掌要过来,可这次赵寻燕真的气极了,便是拼着挨一巴掌也要跟人理论一番,连躲都不肯躲了。
那人自是拉不动谢以辰的,但是谢以辰没想到赵寻燕竟然自己从身侧冲出来了,赶紧将她往身后一拉,右手扬起将又要伸过来的爪子打了回去。
“辱人不及父母,阁下口下留情!”谢以辰道。
被挡之人这次用极了力气,故而谢以辰回打之时也用了更大的力道,直接将人掀翻在地。被打之人这才明白过来这个护着小丫头的男子恐怕根本就和小丫头是一起的。
刚刚那个和赵寻燕展开嘴战的人看事不好就要反咬一口,扬言要报官,这时小馆老板终于捧着一脸笑容壮着胆子过来了:“大家都是小店的贵客,今日之事实在不值得报官,不如听小的一句劝,几位各退一步,今日几位贵客用餐的账就记在小的头上了,好不好?”
对方听到这顿饭老板要给免单,终于觉得自己占了便宜,不再折腾,继续回到桌上吃完饭走了。
赵寻燕却还沉浸在刚刚被人骂有娘生没娘养的气愤中自拔不出,想要继续和人理论,却被卫临从后面拉住了:“赵大夫,快别闹了,我家公子若是懒得再管你,一会儿您就真挨上揍了。”
赵寻燕听到卫临如此说才突然意识到今日谢以辰帮她恐怕还真是个一时兴起,只好将一肚子气强压下去。坐回餐桌旁还想继续吃饭,可是拿起筷子发现一点胃口也没有了。无意间抬头看见谢以辰正看着她,目光带着一点审视的意味,莫明的,赵寻燕感觉对方其实已经看透了自己的情绪,不觉就觉得胸口有些发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