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寻燕心软不过,答应了下来,让怜儿同自己一同离开。
可是她赵寻燕此生认下了流浪的宿命,但是怜儿,她年级不大,不该同她一样这样糊里糊涂地浪费自己的生命。
思来想去,赵寻燕决定带着怜儿去张狗娃的逍遥府。毕竟张狗娃虽说话不中听,却也是赵寻燕所认识的所有能见的人中,最靠谱的了。
二人收拾好行囊,便出发了。
走了大约半个月,一路都十分平静。
直到某日两人来到南方一寺庙,怜儿表示要拜一拜为自己已故的父亲祈福。出来后赵寻燕总觉得身后似有个身影一直跟着自己。但几次回头,都没有见到身影,便放下心来。
两人又来到江边,一面学着捉鱼,一面闲聊。
怜儿无意间瞥见赵寻燕赵寻燕脖颈上挂着的海螺哨子,忍不住问道:“赵姐姐,寻常女子都喜欢佩戴项链做装饰,你脖子上却挂着这个,是有什么寓意吗?”怜儿指着赵寻燕脖颈上的海螺哨子,不知道那到底是个什么物件。
“这只是个遗物,故人所赠。因有约定在身,不能遗弃。但是这个东西倒是有意思的很,你听。”赵寻燕将海螺哨子从脖颈上摘下了,放到嘴边吹了一声。
声音婉转,似是少女的歌声。
怜儿从没听过有乐器能吹出这样美妙的声音,忍不住也想试试。赵寻燕将海螺哨子递过去,怜儿一吹,果然十分悦耳。
两人正开心之际,远处枯萎的芦苇荡中突然出现一行人。为首的是个身着银色长衫,头戴玉冠之人。恍惚间,赵寻燕觉得此人有些面熟。
“哥哥书信中提到嫂子神采飞扬,面容亦是人上之人,还附了一张自己亲笔所画的画像。刚刚寺庙中一遇,我便觉得姑娘便是嫂子本人,但是却不敢确定。但是嫂子刚刚又拿出海螺哨子,说是故人所赠,我便确定了。嫂子有所不知,这枚海螺哨子,乃是我豁出了生死才从深海中取得,哥哥能收下,如今又将它送予自己心爱之人,便是对我这个私生子弟弟最大的认可。”
对面之人话说至此,赵寻燕才终于发觉此人三庭五眼之间,竟和林煜初有些相似。如此看来,他说自己是林煜初父亲在外的私生子,应该也有几分可信了。
几句寒暄之后,林煜初的弟弟,也就是宋煜钟,将赵寻燕和怜儿迎进了自己的府中,并设宴接待了两人。
晚宴中,赵寻燕得知宋煜钟和母亲一直被林父养在外面,表面上从不来往,只有逢年过节或者南下出公差时才会派人送来问候。这也是林家被抄家未曾波及到他的原因。
年少的宋煜钟见过两次林煜初,一次是在林煜初随父亲南下出公差,父亲让两人见了一面,本以为嫡长子哥哥会嫌弃他这个私生子弟弟,却不想林煜初生性宽容,非常开心地就认下了这个弟弟。第二次,是林煜初行走江湖,偶然来到这里,便顺便探访了一下他这个弟弟。宋煜钟受宠若惊,不知该如何回报哥哥的关心,便冒着生命危险下海取了这枚海螺哨子。如今哨子戴在了赵寻燕的胸前,宋煜钟对赵寻燕尊重更是等同于哥哥。
“朝廷说父亲通敌,这我倒是不确定。但是哥哥,他生性正直,是不会做出那样有违初心的事情的!”宋煜钟几杯酒下肚,却还是无法接受林煜初被朝廷通缉的事实。
“历朝历代,通敌都是诛九族的大罪。你哥哥知道,也无从辩驳。”赵寻燕也有些叹息。
“即便如此,朝廷也不该让他曝尸荒野,当朝武状元,无论如何也该死的体面些!”宋煜钟闻言又仰头灌下一杯酒。
“当初他出逃在先,才落得满朝通缉,更何况,既已出逃,便应该已经做好曝尸荒野的准备。”赵寻燕见宋煜钟如此激动,试图开解他说道。
“刀已架到脖子上,出逃本就是本能!哪里有你要杀我,我便阖眼等着的道理!”却没想到宋煜钟突然暴怒,一把将酒杯摔在地上。
赵寻燕被宋煜钟突然的暴怒吓了一跳,心道这怕是个偏执之人,而偏执的地方,便在于任何人都不能在言语上伤害他的哥哥。
思及如此,赵寻燕便闭了嘴。
此时刚刚出门小解的怜儿回来了,赵寻燕见她恹恹地,眼角似有哭过的痕迹。
“怎么了?”赵寻燕小声问道。
“赵姐姐,我知道杀我父亲的恶霸是谁了。”
“是谁?你怎么知道的?”
“他叫宋明洋,是这个宋煜钟的表弟,我刚刚在府上见到他了。”
赵寻燕心中一惊。能和宋明洋这样的人做亲戚,宋煜钟的人品,恐怕也有待考究。
宴席结束,宋煜钟命人将赵寻燕怜儿二人安排去休息了。
当晚,赵寻燕本觉得自己应该警醒些,但不知宋煜钟是在哪里做了手脚,赵寻燕竟忍不住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赵寻燕勉力睁开眼,只觉身上疲乏不减,想是昨夜宋煜钟应是在饭菜中放了药物,正准备找机会离开。这时门口两个丫鬟推门进来了,随即一行丫鬟端着几十个盘子进来了。赵寻燕定睛一看,竟都是新娘出嫁之物。
“嫂嫂昨夜言语之中对哥哥并无维护,想必与哥哥的感情并不能算得深厚。更何况哥哥身陨,嫂子本就该陪着哥哥长眠,如今却逍遥自在地活在人世,这算什么事情。不如今日小弟便替哥哥将嫂子重新迎入棺椁,继续今世情缘。”宋煜钟一面说着,一面从中丫鬟后面走进来。今日他穿着极其隆重,似是极认真地在对待这场“冥婚”。
赵寻燕后背直冒一阵寒气,好在本能上勉力撑住了。“煜初与我两厢情愿,是拜了天地的,情谊不是你说算不得深厚便算了的;当初他离开时,还贴心的让我别沾到身上血渍,想必也并未想过要我去地下陪他。如今你身为弟弟,却替他做起主来,是何道理?”
听到这些,宋煜钟却低头叹了口气,说道“哥哥一生睿智英勇,完美无缺,唯有一点,便是对于嫂子过于卑微了。哥哥身陨,便是当今公主作为他的妻子,陪葬他也是受得起的。可是嫂子却不懂哥哥的好,更不懂女人本就是男人的附属物,这样没心没肺地活着,怎对得起他!”说着,宋煜钟竟愈发激动,一把抓住赵寻燕的胳膊,语气愈发凌厉“这样的女人,怎配得上我用性命为哥哥得来的东西!你不如,就去地下和哥哥忏悔吧!”说罢,竟将赵寻燕脖子上的链子一把扯断,海螺哨子被他攥进自己手中,继续说道“哥哥的坟冢我不便寻找,不如就用这枚哨子代替哥哥的衣冠冢吧!”
赵寻燕看着宋煜钟,知道他对于哥哥的执念已经超出正常的范围,甚至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不是讲道理便能说通的,便不再多言。
这时一人从后面走过来,此人长得肥头大耳,一双凤眼却露出几分贪婪与狡黠,“钟哥,那个小丫头还没醒,将那个小丫头留给我处置可好?”赵寻燕闻言,知道这应该就是怜儿口中那个恶霸。
宋煜钟回头看了此人一眼,似是早已习惯此人贪婪好色的本性,也无甚反应,只说道:“我只要这个女人为我哥陪葬,其他的,随你便。”
赵寻燕心道这两人定是蛇鼠一窝了。但是此时她也顾不得别的,只想带着怜儿赶紧逃离。
“吉时”被宋煜钟定在子夜,赵寻燕身旁一直有下人看守,没有一丝可逃的机会。怜儿刚醒来便被宋明洋带走了,赵寻燕情急之下,只得以命要挟若是怜儿受辱,她便提前结束自己的性命,让宋煜钟安排的冥婚变成一个笑话。
宋煜钟本就因身份问题不能前往京都祭拜哥哥而郁结,安排信物代替已是最大的妥协,若是赵寻燕也提前死了,那他所做的一切都没了意义。他其实真正想要的是亲眼看着哥哥和嫂子完婚,再一起走向白头和死亡。如今哥哥已死,他心中的遗憾无处发泄,唯有看着赵寻燕亲自完成这场冥婚,才能弥补他心中空缺之一二。
故而在赵寻燕的要挟下,宋煜钟只得答应让宋明洋暂时不要侵犯怜儿。
可是接下了赵寻燕要怎样脱身,她自己也没有办法。
宋煜钟母亲生前无限宠溺儿子,却在宋煜钟尚未成年之前便早逝,宋煜钟父亲又远在京都,他被养在这里,向来恣心所欲惯了,几乎没有人教导过他何为正确,何为偏颇。如今所有的亲人突然间也都去了,他竟陡然变成这般疯狂的模样。
夜半时分,宋家的“成亲”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唢呐声声索魂,冥钱伴随着阵阵阴风飞舞,赵寻燕被裹挟在盛大的礼服中,心中焦急万分,却没有一点办法。
不知过了多久,队伍从城区慢慢走到了山路上。赵寻燕突然听到轿子外有人悄悄喊她,探头望去,果然是怜儿。
“赵姐姐,宋明洋答应我让我送你一程。一会儿我找机会制造混乱,你可一定要趁机逃走啊!”
怜儿压低了嗓子说道。
赵寻燕却立即捕捉到了话里的隐藏信息,“那你呢?你怎么办?你用的什么办法让宋明洋答应你来送我的?”
怜儿闻言立刻闪躲起来,“赵姐姐你别管我了,我……我不走……我不想走。”
“怜儿,你到底用的什么办法?”赵寻燕隐隐感到怜儿话中的决绝,“你若不说,我死也不配合。”
“赵姐姐,你不能不答应我。我对那恶霸以身相许才为你换来了这一次逃命的机会,无论如何你都要活着逃走啊!我的命,我爹的命,都是你救的,我只有这一次报答你的机会,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啊!”
不等赵寻燕在说话,怜儿已经慢下脚步,渐渐走到了“成亲”队伍的末尾。
“走水啦!快来救火啊!
“成亲”队伍末尾两个提灯的小厮之一一不小心被绊倒,手中的灯笼瞬间燃起来了。怜儿手疾眼快将着火的灯笼扔提着冥钱的人身上,冥钱瞬间被点燃,连带着那人的衣物也一起着起来。那人被火焰吓到,连忙将手中的冥钱扔了,一大篮子火球被瞬间抛出来,连带着地上的冥钱,快速燃烧起来。马匹也受惊了,发出惊吓的嘶鸣声。整个“成亲”队伍瞬间乱作一团。
赵寻燕坐的轿子也剧烈摇晃起来,几个壮汉被其他人推挤得站不稳脚步,其中一人手中一松,轿子翻倒在地上,赵寻燕几乎被“抛”出了轿子。
来不及整理思绪,赵寻燕只听得怜儿大喊一声“赵姐姐,快跑!”
赵寻燕顾不得回头,咬了咬牙,提起裙子就跑。
怜儿的声音被打断,赵寻燕回头一看,是回过神来的宋煜钟一把将她打翻在地。然后一声令下,让小厮去追赵寻燕。
赵寻燕穿着繁复的婚服,勉力跑也跑不过几个小厮,情急之下,猛然看见一匹受惊的马脱离了队伍,朝赵寻燕这边跑来。顾不得躲避,赵寻燕几乎本能地就抓住了缰绳,翻身上马。
当初谢以辰亲自教赵寻燕骑马,赵寻燕的马术不可谓不精,几下便控制住了受惊的马,还顺带踢翻了几个追来的小厮。
怜儿的头发被宋煜钟抓在手中,宋煜钟整个人血眼猩红,几乎要吃了这个打乱他计划的女人。
赵寻燕眉头一拧,调转缰绳,直冲向宋煜钟,宋煜钟见状本能地躲避,赵寻燕就顺势将怜儿一把拉上马背,两人驾着马狂奔起来。
宋煜钟迅速集结了小厮,也骑马追来。
不知跑了多久,远处的天边都已经泛起亮色。微弱的阳光有些刺眼,赵寻燕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对方已经被暂时甩开。
回头的一瞬,却突然发觉马匹已经跑进一片树林,趟进一条暗河,一个趔趄,赵寻燕和怜儿俱被摔下马背。
冰凉刺骨的河水瞬间灌透衣物,赵寻燕冷的立即打了一个寒颤。
顾不得多想,赵寻燕拉起怜儿继续跑。
迎着清晨的阳光逃跑,赵寻燕恍惚间觉得自己是在跑向光明。
这很长的一段时间以来,她都在这样逃跑。一边逃跑,一边努力做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将内心的阳光近似于压榨性地释放出来。她从不让自己停下脚步,从不让自己仔细思考过往,将那些细碎的往事和思绪用实实在在的生活掩埋,她以为尘封得足够久,就可以让自己忽略掉,再忘记掉。
伴随着怜儿一阵惊恐的呼声,赵寻燕终于停下脚步。
面前已是万丈悬崖,再向前走上十来步,两人便会尸骨无存。但是赵寻燕刚刚一直看着逐渐升起的朝阳,竟丝毫没有察觉。
北面远处又传来马蹄声,赵寻燕却看着脚下的悬崖出了神。
在怜儿六神无主的呼唤中,赵寻燕才缓缓回神。她静静看着怜儿,眼神超乎寻常的冷静。
“怜儿妹妹,你可知我们所在的这里是哪里?”赵寻燕问道。
怜儿慌乱地看着赵寻燕摇头,她不知。
“这里是我的师叔所在的县城,昨日我们逃跑的途中我看到县城的城楼了。但是我师叔的府邸在哪儿我也不清楚,又或许我们跑的太快,已经出了城。但是,至少知道我师叔就在附近对吧?”
赵寻燕循循善诱带着怜儿思考,怜儿有些恍然地点点头。“那赵姐姐,我们快点掉头跑吧!”
怜儿拉起赵寻燕就要往回跑,可是远处的马蹄声却催命般的传来。怜儿回头一看,赵寻燕也丝毫没有继续跑下去的意思。
只见赵寻燕从腰间取下一枚玉佩,交在怜儿手中。又从怀里取出一张折好的纸张。“这张纸上写的是我爹留下的秘方,你若是见了我师叔,交给他,他便会收留你。至于这枚玉佩,你将它当了,先换些银钱,吃饱喝足,再买一辆马车。县城这么大,此地又不熟识,有辆马车总是方便的。”
怜儿不肯接过这两样东西,敏锐的直觉让她内心不安,“赵姐姐,那你呢?你不走?”
“我,应当是走不了了。”
彼时马蹄声愈发逼近,赵寻燕果断将东西塞进怜儿手中,并指向两人刚刚跑来的方向。“刚刚快要出那片树林时,在一棵大树上面,有一间破旧的树屋,应是以往的猎人所做的临时休息场所。你是从小生在乡下吧?上树你也应当很擅长吧?去那里面躲着,无论如何都不能出声音,更不能下来。记住了吗?”
怜儿的脸上已经挂满泪水,她怎么不知赵寻燕这是在为她求一条生路。两个人都不见了,那些人势必会仔细搜寻。但若只有一个人不见了,另一个人只需说走散了,或者说另一个出意外死了,便有机会保全对方。 “赵姐姐,这次换我保护你!”她本能地拉着赵寻燕。
却被赵寻燕一把松开,“你这孩子,是傻了吗?你才多大?你的人生还没有正式开始。更何况他们真正要追回的是我,若是没找到我,那个宋煜钟可不是个随便放弃的主!快走吧!”
马蹄声声声催命,怜儿摸了一把眼泪,不敢再耽误赵寻燕的计划。拼尽全力向西面树林跑回去。
当怜儿的身影消失在树林的掩映中时,北面的马蹄声已经迎面而来。此时赵寻燕正面对着东方,看着朝阳已经升的十分热烈,便将身上的嫁衣一层层脱掉,最后只剩下雪白的衣裤。
追逐的人走了一小段弯路也立即追了过来,宋煜钟见到赵寻燕的一刻立即就下了马往这边走了过来。“新娘子脱了嫁衣可不是吉利的消息。”
“就算是冥婚也从来绑着人上花轿的说法。”
“你这般推脱,又如何对得起我哥哥?”
“你这般为难他的遗孀,又如何对得起你哥哥?”
“为难?你管这叫做为难?自古以来,妻为夫殉命都是坚贞的象征。你竟管这叫为难?”被赵寻燕气的不轻,宋煜钟拧着眉冷哼一声,“还是,你的心里从来都没有过我哥哥?而是跟哪个奸夫早就沆瀣一气了!”
眼看着对方的话越说越离谱,赵寻燕已经不想再和他分辩。
可是抬眼间,竟看到宋煜钟抬手用匕首刺向马背,马匹吃痛顿时狂奔起来。正朝着赵寻燕的方向。
“既然你执迷不悟,那便埋身于此吧!你这样的女人,根本配不上我哥哥!更不配活在这个世上!”
赵寻燕被惊慌的马匹逼得连连倒退,终于脚下失去根基,整个人跌落下去。
安静,很安静。也好,这样也好,这样在世人眼里,我便不再亏欠于谁任何东西了。
迎面的朝阳将赵寻燕温暖地裹在怀里,就像某个人温暖的怀抱一样。我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思念一个人。
受惊的马却没有停下,将赵寻燕撞下悬崖后,自己却一个迂回又往回跑,吓得宋煜钟手下一群人连忙四散逃跑,宋煜钟却没有躲,他像是意识不到此刻的危险一般,嘴里继续大声喊着:“本来也没有人配得上他!他是这世上最完美的男人,没有女人配得上他,你不行!谁都不行!……你死了,他在这世上便再也没有污点了!哈哈哈哈……”
直到受惊的马将他一脚掀翻在地,他才突然有了意识,捂着胸口喊疼,众小厮将他连拖带拽才放上马车,一行人狼狈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