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花院里的树木落了一层旧叶,仍是郁郁葱葱。
此时离青峰山天雷之劫,已有一个月有余。
林鹤语坐在窗边,捡着盘子里的药草漫不经心地往丹露里放。
窗格漏过几缕阳光,见证者香气宜人的袅袅紫烟。
捧着药盘子的是云郁离。他原本在学院里的身份,也就是“白轻霄”,已经告了长假。
洛青拿着纸笔坐在一旁,认真记录着她炼丹的操作。
在洛青的身后还齐刷刷立着,包括其他几位霜花学子在内的青峰学子。
不管是不是心甘情愿,此时都规规矩矩地等着。
林鹤语将竹药夹放下,道:“洛青,你来看着火罢,我得去睡了。”
“好的,师父。”洛青答应得很认真。
眼神从丹炉上移开,环顾周围各位道:“劳烦诸位腾挪一二。”
其他人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只有白璇立在一旁不动。
她自觉忍耐多时,道:“你怎么又睡?我们这么多人,都是来当你的看火童子的不成?”
林鹤语平静道:“一个炉火,自是不需要这么多人看着,不如你们几个也去歇歇?”
自那日天雷之劫,林鹤语带着洛青回来霜花小院,便再也没离开过了。
只因这些人,日日寸步不离地守着。
当日所提面见圣上一事,也再没有人提起。
不知是圣上不想见;还是几方人马对于谁带她去面圣之间的争夺,至今还没有一个结果。
寻找灵药一事,倒是变得十分简单。
林鹤语足不出户,日日都有珍贵的灵药送到霜花小院来。
院内一切杂事都有人代劳,于是她的时间变得十分空闲。索性收到需要的灵药,就简单炼制一下备着。
其余时间就上楼睡大觉。
白璇连日来被架在这“罚站”,落的满肚子的怨气即将爆发:“你以为我们很闲吗?日日守着你个胆小鬼……”
林千昭听不下去,按了按她的手臂。
也对了,如今林鹤语不再是一个从偏远小村落来的学子。
而是应对了天雷,学院上下已经认定的“神惹是非。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三下敲门声。
众人回头看去,司徒清绝的侍从提着一个食盒低头问安。
“见过郁离公子,各位学子。”
这位司徒家的侍从的问候很有意思,众人默默听着,不曾多言。
青峰学院的初衷,本就是不管你个人家族在外什么身份,只要入了学院便都是普通学子,学子平等。
然而学院创办至如今,入学的门槛普通百姓根本够不着。即便入了学,学子与学子之间定然也有攀比。
现在学院更是公然分了霜花学子和普通学子。
现在很少听到这样平等的问候了。
哦,那个人除外。
司徒清绝到门口接过食盒,吩咐道:“你回去吧。”
“是。”
“是品香居的桂花糕。”
司徒清绝笑盈盈地提着食盒放到一旁桌上,将装着糕点的雕花瓷盘子拿了出来,道:“那日花雨楼中鹤语师妹曾提过想吃桂花糕,这家的品出得比别家晚,但是滋味却是没得说的。”
递到林鹤语面前:“尝尝?”
那日只是随口一句罢了,未曾想他还记得。
这话却是不曾说出口的,林鹤语只道:“多谢。”拿了一块。
司徒清绝不在意她的相对冷淡的语气,只温柔道:“不客气。”
转头给在屋内的众人分食。
看起来十分美味的桂花糕冲淡了之前的尴尬氛围。
桂花糕被做成了淡黄色的一朵桂花形状,散发着沁人的桂花香。林鹤语咬了一口,香气充盈口腔,口感细腻清爽,不怎么甜。
云郁离适时递过一方干净的帕子,让她擦手。
林鹤语十分自然地被伺候,注意到他脸色不怎么好。
屋内这群人哪一个单独拎出去不是天之骄子。
却一起被困在这一间小楼内,伺候着她这个顶了一个月“神姬”名号却无半点作为的人。
她天天睡觉,自己是轻松了。这群人却因着家国也好,家族也好,只能枯燥地围着她转。
虽不是她的本意,但到底是因为她的缘故。
林鹤语问道:“诸位在我这呆了差不多一个月了,有什么收获吗?”
众人正百无聊赖地吃着桂花糕,突然听到问话,一时面面相觑。
钟阳率先回答:“炼丹……的方子我都记下来了。”
有人开了一道口子,接下来就简单了。
“手法和操作我也记下来了。”
“那个……火,对,各个方子炼丹的火候我记下来了。”
林鹤语微笑点评道:“你们几个很认真,真好学。”
被夸的几位互相看了看,腼腆一笑。
林鹤语转而道:“可是,十几二十来岁的大好年纪,花费月余只为记几个丹药方子,是不是太过浪费了?”
“这……”几人有些不理解。
“神姬的方子层出不穷,而且多有益于现存的大多丹药方子,这传出去不知道造福多少人,怎么能算浪费时间呢?”
“对啊,学院里的丹夫子要了方子去,已经泡在药园里一个月没出门了。”
“……”
林鹤语一时无话。
白璇冷笑道:“你不会是想拿这几句话,赶他们走吧。也不想想,大名鼎鼎的郁离公子都这样毫无怨言地伺候在你身边,待在这的机会是多少人想求都求不到的。”
林鹤语笑了:“白璇,其实我一直都不明白一件事,正好今天问问你。”
“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你对我说话都含枪夹棒的,这是为什么?”
白璇撇开脸去,不说话。
林鹤语接着说道:“就像刚才,你把我说得好像呆着我身边有金子捡一样。既然你也想呆着在这里,你为何还是这个态度?我很不明白。”
这话让白璇的拳头瞬间硬了,“你当然不明白了。”
“你说得对,你就是个金子做的,你的身边就是有金子捡。但是你不会明白……”
“够了!”林千昭毫无征兆地大声道。吓众人一跳。
似乎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她又放低声音安抚道:“阿璇,别说了。”
“千昭师姐。”林鹤语的称呼未变。
她说:“让她说。其他人可以出去一会么?”
众人意识到,这可能不是一件小事,除了云郁离。都退出了门外。
云郁离都快成了林鹤语随身的物件了,这一个月除了她的个人时间,几乎寸步不离。
就算她睡觉,他也守在外面,无论何时都确保自己是离她最近的一个人。
美其名曰“保护。”
但是林鹤语对此有着某种麻烦的预感。
云郁离主动坦白:“我想我知道白姑娘会说什么。林二小姐不必有负担,有些事情,终是瞒不住的。”
意思是,不走。
众人离开,白璇已经不吐不快了:“你是金子做的,别人都是泥巴做的。”
林鹤语不语,直视着她,静待下文。
白璇气势不输:“别人身上的金子都被扒掉,挂在你身上,又要趴在你边上捡,你不就是想听这个话吗?”
喜欢打哑谜的回旋镖,终于是扎到了自己身上。
咂摸了一会,林鹤语还是不理解。“金子做的就是金子做的,这东西天生的。别人来捡不是在扒金人身上的金子吗?怎么说是金人在扒别人身上的金子呢?”
白璇道:“怎么可能有人天生就是金子做的,而有人就只有一层金子做的皮,里面都是烂泥巴呢?”
林鹤语这才算是明白了她的逻辑,原来这姑娘在愤恨苍天不公平呢。
她道:“既然这么说,那白璇姑娘你出生于永安京城贵族之家,求学于第一学府青峰学院,往来多权贵子弟。相比于大街上叫卖的小贩,田间劳作的农人,岂不是你就是金子做的?”
“不……”白璇噎了一下,气势稍弱,“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林鹤语再问,便不是诚心求问了。而是质问。
白璇闭上眼睛。
半晌,道:“我就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回林家?你不知道,林家为了你,这些年付出了什么。”
“什么?”林鹤语声音低了下来。
一旁的林千昭别过脸去。
白璇深呼吸了几口,最终说道:“难道是神姬,连家族亲情都可以不顾念了吗?倘若林家是那种卖女求荣,或者会做其他伤害你的事情,我都不会……”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千昭……千昭自从你来永安,在不确定你身份的时候,就一直护着你,难道你对她没有一点点的情分。我实在见不得她这样。”
“……”
林鹤语捡起洛清放在一旁的小扇子,看了看。
接着对着丹炉扇风。
沉默半晌。
林鹤语唤道:“千昭师姐。”
此称呼一出,林千昭的泪再也止不住。就要向外走。
林鹤语连忙道:“先听我说完。”
林千昭止步,背对着她,肩膀抖得厉害。
有些话,其实是不能在外人面前说的。只是林鹤语也不想为难云郁离这个尾巴。
斟酌了半晌,道:“我先前在外行走的时候,曾听说过一句话。这句话的意思大概是说,其实父母的孩子并不是父母的孩子。”
此话刺耳,白璇这次却没有下意识反驳。
林鹤语说道:
“一个人来人间一趟不容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需要去做的事情。人间至亲,父母、兄弟姊妹、血浓如水。都希望对方能够幸福,快乐。却没有人,谁能代替谁去活这一世。”
“我确实不知道林家,为了这个失去的女儿付出了怎么惨痛的代价,但是我能想象得到。这并不是我、想看到的。”
“所以,我希望你们能放下执念,只要大家都平安、健康,就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林千昭没有接话,看背影似乎平静了不少。
林鹤语接着道: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如此人间疾苦。我明了。只是请原谅……”
林千昭截断她的话,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或许一时能以接受。”
“但是,我知道了。”
林鹤语心中长叹。
云郁离默默听了半晌,出声道:“那你们师姐妹相称,是否也可以去对方家中做客呢?”
白璇惊奇道:“你这呆子,竟然也能说出这话?”
云郁离挂起一丝微笑:“说起姐妹,千昭姑娘,难道你还能有比白璇这样的姐妹更好的吗?”
白璇:“……”
这人真是会挑火啊。
云郁离的眼神游离,状弱不经意地看了林鹤语几眼。
似乎若有所思,面上看起来心情好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