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瞑瞑,京都万千繁华谢了幕,天地坠落沉梦,红烛垂默无言,光缈缈而昏黄,透着几分倦然。
万籁俱静。
“阿峣...别走。“重门深院,楼台高锁,赤霞绸缎上,少女戚戚嘤咛,两黛远山轻蹙,珠泪莹莹,氤氲于眸梢,濡湿片片鸦羽。
“不要!”低低的哀戚蓦然尖厉,似痛绝欲死,少女恍然惊起,素绫半笼间,柳枝袅袅,皓腕凝霜,她抬手,纤纤玉指攥紧身前单衣,芽粉的指尖荡出苍白,好似如此便能纾解心头一片凄楚。
罗帐低垂,倾落的寒霜渡进潺潺流银,西风窃与树耳语,疏影婆娑间,孤寂枝蔓无边。
“阿峣...父皇,母后,皇兄。“她凝眸于那随风轻扬的帘帷,瞳如点漆,竟染上星点霜华。
“为何留皎皎一人独活于世...”清泪无言,却涟涟如春雨不绝。
她欲绻起双腿,银链珑璁声乍然响起,少女却恍若未觉,抑或,安之若素。
她环起身,蜷于床角,低泣声不绝如缕,状似柳棉欲碎,浮萍无依。
永夜漫漫,一如往昔,枯坐天明。
“宸妃可醒了?”长乐宫门前,朝服未除的少年天子长身鹤立,额间渗着薄汗,似早朝方休,步履匆匆而来,扫视过跪地一众端盆持巾、抱衣提食的侍婢,他垂眸,掩下几分凌厉的冷意,低声问道。
“回陛下,奴婢方才唤娘娘起榻,娘娘虽神色清明,却并不应声,奴婢恐惊扰宸妃娘娘,只得退下。”
“朕知道了,下去吧。”天子无意摩挲着指上莹白的玉韘,轻叹一声,又吩咐道,“再温一桮清心莲子饮送来。”
“是,陛下。”于是一众婢女齐齐退下,未及一刻,便将那杯羹奉上。
长乐宫又一派冷清之色。云停风静,长松挺立,唯有长袍下转动的白玉见出几分踯躅。
“皎皎,为何又胡闹?”正值风华的少年帝王声如玉石相击,清越而张扬,唤“皎皎”时又缱绻缠绵,似有情人间的絮语。
他启门而入,寝榻上的少女瑟缩了一瞬,空无一物的眸子漫上华彩,却又如隙中驹,悄而陨落。
“墨染,别这样唤本宫。”恸哭彻夜、呕哑甚至近乎凄厉的声音划破死寂,“你不配。”
墨染脚步微顿,片刻后径直走向床榻边,天子矜贵的手捧着那一盃银耳羹,俯身屈坐于床沿。
“皎皎,”他轻哄,“此羹味美,可清心火,御膳房方才送来,尚还温热的,你吃一些可好?
可惜,皇王的纡尊换不得美人青眼。
“恶心。”彻夜西风,人比黄花瘦。叶皎支起身,眉眼如画,却覆上皑皑雪色,苍白,绝望。
她冷眼对着面前这副脉脉含情的皮囊,厉声道:“墨染,你杀我亲族、屠我子民、而今又囚我于这深宫重门之中,看我南国倾覆、生灵涂炭、本宫落此丧家之犬之态,你心中岂非痛快至极!“
“何必装作情深似海呢?这般惺惺作态,本宫看着恶心,倒不如一并葬我于荒冢,与父兄黄泉为伴!”咽却一宵寒泪,叶皎的嗓音已如朽木,经不起半缕冷风,言至情烈处,她几乎在哑声嘶吼。那肝肠寸断的责问,又添了几分杜鹃啼血的况味。
“皎皎,咽嗌疼否?”墨染赤玄色的眸子漾着似水柔情,仿若面前声声肠断、几欲泣血的少女只是无理取闹的孩提。
他舀起一匙雪耳汤,送至少女唇边,哄着:“皎皎乖,喝下便能舒心些。”
“滚!”叶皎扬起手,欲倾翻那黄瓷碗,到底忧思入骨,寒气伤身,那力只虚虚落在天子脸上。
墨染几不可察地偏头,垂落的眼睫如珠帘掩住了眼底的沉沉郁色,他低声笑起来,“皎皎这般,倒像是从前南国高高在上的云霞公主了。”
片刻无言。
他又叹息一声,说是叹息,可分明哀切不足,讥笑有余,“只是可惜,从前意气风发、名震万疆的裴小将军啊,如今,成了阶下囚,依着摇尾乞怜才能苟活于世。”
“你说什么?”银链玉磬声彻响空堂,叶皎神色恍然,但凋败的枯眸中却攀上几分生机,“你方才说阿峣,他还活着,是不是?”她的手紧攥着眼前人的衣袖,半期许,半哀求,如此哑声问道。
“嗯,尚且没死。”
“皎皎若听话,将这雪耳莲子羹吃尽,朕带你去见他,可好?”
“好,拿来。”叶皎几欲从他手上夺下那碗羹汤,墨染却动作了一瞬,将将避过。他又舀起一勺,这次,不容分说送进了少女毫无血色的唇。叶皎神色一僵,终是没有开口拒绝。
一口一口,顷刻食讫。
“带本宫去。”口中之食尚未咽尽,叶皎便急急道。
墨染瞧着银面上终于染上几分生气的美人,挽了龙袍替她抹去唇边残羹,笑意清浅,“真乖。”
他捧起金莲,解开如蛇攀缠的银链,带有薄茧的指腹似无意摩挲过美人足腕上的斑斑红痕。旋即将她环抱起身,坐于镜台前,垂如病柳的女子翼蔽于天子的宽阔衣袂中。
“皎皎莫急,贵为宸妃,怎能在外男面前失仪?梳妆罢,朕便带你去。”瑶镜之中,正值黛绿年华的少女颜色却几分寥落,哀思云萦眉间,好似东风百转亦难朱。
“墨染,你若敢骗本宫...”少女气急道,她欲说些令人胆寒的话,可如今,她不过是笼中雀。
哪有主人,会害怕自己圈养起的小宠呢?怕是啄了人,也只教主人觉得可爱。
“皎皎怎能不相信我呢?”男人语气中染上几分幽怨,似乎对此颇感委屈。
“殿下以前不是说,你会永远相信我吗?”他将脸贴上少女未施粉黛的玉面,眸中粼波浮光,似在怀念,亦或是悼念着某一段再不复还的岁月。
“我瞎了眼。”叶皎如此说到。
如何不算瞎了眼呢?孩提时对可怜兮兮的狼崽生了几分怜爱,便将其视作友伴,亲之爱之。
却忘了,狼就是狼,无心又冷血的畜生罢了。
叶皎恨着他,却更恨自己。身为南国公主,却这般蠢笨如猪,引狼入室,害得母国山河破碎,湮于尘土,害得万千子民流离失所,冤为刀下亡魂,害得亲近之人皆身首异处,死后魂灵依旧难安。
她夜夜梦回,那尸山血海,那婴啼鬼嚎,仍历历在目,历历在耳。
日日夜夜悔意、恨意如荆棘万丛,蔓生不绝,将她一颗心刺得鲜血淋漓、千疮百孔。
从初初长夜,到明明曙天,她总是枯坐床沿,任流水东西,直到泪尽了,眼干了。
她就会呆呆坐着,静静思索着自己要怎样死去,才能告慰那些因她枉死的生灵。
墨染直起身,“朕说到自然做到”,语气中没了轻佻,而多了些掩饰的冷硬。
他不知心尖泛起的那丁点酸涩与懼意自何而来,只是本能地不想再听叶皎说下去。
怕的是她后悔,还是自己后悔。
无人知晓。
“你最好说到做到。”叶皎随后沉默无言,端的像个毫无生息、随人摆布的玩偶。
天子细研石黛,描于远山之上,点染胭脂,施于樱唇启处。
菱花对照,叶皎望向镜中粉白黛黑、唇施芳泽的少女,坍塌的唇角竟支起半个弧度,倘若忽略那双枯眸中满溢的绝望与哀戚,倒也算是笑了。
“公主公主,这胭脂色这般妍丽,倒不曾喧宾夺主,反倒衬得您比那人人称之国色的牡丹还要美上几分呢!”
“春伶,今日可是又偷偷吃甜蜜饯啦,要不这小嘴怎生得这般甜?尽说些甜言蜜语哄我欢心。”
“公主~春伶所言可是句句真心,春伶敢用一屉灌汤包子发誓!清秋,你说,公主是不是比那春日里那些争妍斗艳的花还要美上千倍、美上万倍!”
“嗯,公主雪肤花貌,遑论三春桃李,便是那洛阳花艳绝之时,也比不得公主。”
“你们呀,就会闹我。”
女儿家间嬉戏玩闹的娇笑声如渺渺微尘随风而逝,叶皎出神的眸子渐渐清明。
数月前,她还是南国荣宠盛极的小公主,亲戚视若珍宝,兄弟棠棣隆亲,所爱比翼连枝。到如今,不过旦夕之间,国破家亡,惟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而这一切的祸根,就是墨染。
她压下眼底汹涌的无边恨意,冷言道:“带本宫去。”
“皎皎莫要心急,还未完呢。”墨染偏寻出几分逗弄狸奴的乐趣,又拿起木栉绾起少女的三千青丝,玉燕斜簪,素雅而清致。
随后他将赤色狐裘裹于薄纱单衣之上,拢入怀中,向着宗人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