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霜余,木樨皆已零落,桂子的清香早早消散在愈发冷清的园色里。
昨日又恰逢一宵冷雨,百花杀尽,本别成一番景致的秋菊落了刬地,满地黄花堆积,秋寒愈显得肃杀冷寂。
长乐宫门外,玉輦静静候侍着,本应入冬时换上的青毡帘早已挂好,许是今年的秋寒来的格外急、格外浓,也许是天子有令,便早早替上。
至于到底是何缘故,宫人不敢妄自揣测,而叶皎则不以为意。
墨染紧紧拢着怀中的女子,几乎将她埋在了裹着暖意的狐裘里,像是生怕她受着一点寒风。
他快步走向玉輦,一众宫人跪地俯首,齐声请安。
墨染踏着宫人备好的轿凳,即使怀中抱着人,也没有半分失衡,稳稳登上玉輦。
西风瑟瑟中,步辇浩浩汤汤向着宗人府而去。
玉輦之内,目之所及处尽已铺上白如初雪的毛毯,一只精致的暖手炉置于其间,形似花篮,炉盖镂空刻着喜鹊绕梅的纹样,与炉身处那栩栩如生的寒梅相得益彰,火炭烧着正旺,暖意拂人。
墨染轻轻将怀中的女子放下,美人卧于雪色之上,却面若桃李、眼波潋滟,赤色狐裘衬得那一身瑶肌玉肤竟鲜活起来,如霜天中恰逢一枝春欲放。
墨染凝睇,眸深处是浓稠到化不开的欲色,近执,近迷,近不悟。
“你下药了。”叶皎开口。语气却并非问询,而是近乎确信的陈述。
从墨染抱起她时,她便蓄力想要将其推开,但全身的气力好似流沙吞没般,无影无痕,她抓不住。于是只好“乖顺”地被他一路抱上步辇。
墨染并不言语,只是将小巧的火笼塞入女子手中,原先泛着莹白的纤纤素手于是染上了点点酥红。
他挨着叶皎坐下,又一次,宽大的龙袍罩住了依依弱柳。
叶皎死死咬住唇瓣,似想以痛觉唤回几分清明,她抬眸瞪着墨染,眼底漫布着可怖的猩红,几珠红泪滑落,砸在墨染手上,轻漪起,不知在手,还是在心。
“只是些让皎皎安神的药罢了,朕怎么舍得伤了你呢。”墨染温声道。
他将指腹压在少女的唇瓣上,救下那已渗出微微血色的檀唇。
胭脂色本就极为娇艳,如今更添几分血色,倒像是那赤蔷薇开至糜烂,艳色逼人,引人欲从枝头折去,囚于身侧。
“墨染,本宫自以为南国从未亏欠过你,纵你是质子,可父皇母后、皇宫上下不曾折辱你半分,我与阿峣更是自幼与你一同长大,视若兄友,你真真这般狼心狗肺!”
“呵,狼心狗肺。”天子脸上的假面似有一瞬龟裂,从促狭的缝隙中涌出深不见底的恶意,却立刻被疯魔似的爱意取而代之。
“是啊,朕本就是狼心狗肺的卑鄙之人。”
“所以皎皎,尊贵的小公主殿下,你可知道,朕从来都不想做你的兄友。”墨染把玩着少女垂落的青丝,扰扰绿云,引得将指不住纠缠流连。
墨染俯身,热云相缠,带笑的薄唇与那红樱只隔一分,只再向前一分,便可以摘下他垂涎已久的果。
可他没再向前,因为眸中倒映的娇颜上唯有恨意与决绝,触之可怖。
“我只想皎皎,成为我的妻。”
他眉目清朗,眼中却生出柳塘新绿,一派温柔。
“墨染,你真让我恶心,我与…”叶皎还欲再言,却恍觉自己连说话都虚若游丝,她嗅着暖手炉中生出的暧暧幽香,心下明白过来,便想撒了手。
墨染似有所觉,接过了那小小红炉,置于一旁。
抚着美人的青青云鬓,他柔声似叮咛道:“莫要胡闹,这火炉落了地,若是惊着你,烫着你,朕光是想想,心尖都泛着疼呢。”
他牵起那细软柔荑,大掌攀上美人消瘦的肩,轻轻拍着,好似在安抚受惊的婴孩。
叶皎弱柳扶风似地“依偎”在墨染怀中,可那双明眸里,分明未见半分眷恋。
她拧着手想要挣脱,远山忽高,川字成结。
“皎皎不如省下些力气,留着同裴小将军叙叙旧情。”
叶皎终于安分下来,不再动作。
墨染眼中闪过暗芒,却也不再言语。
只是抚着美人肩的力更重了几分。
瑟瑟入骨的寒风在窗外呼啸哀鸣,一时戛然而止,玉輦缓缓平稳地落了地。
“禀皇上,宗人府到了。”尖细而又刻意压低了几度的声音从窗外传来,诚惶诚恐。
叶皎闻声,就欲奔下车去。可甫一起身,便两股瘫软,一团火红跌落一湾寒潭。
墨染搂着怀中腰肢窈窕的玉人,调笑道:“皎皎几时学会投怀送抱了?”
“若是想要朕抱着,只唤一声,朕怎么舍得拒绝呢。”
“呵。”叶皎无力也无心与他争辩,她此刻满心所念皆是裴峣尚存人世。
经受一宵冷雨摧折的破落残荷,总盼着云销雨霁后那轮灼灼红日,替她吻去寒露,唤来天光。
之于叶皎,她的阿峣,便是那轮红日。
墨染自觉无趣,抱着叶皎便下了玉輦,步入宗人府。
阴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到近乎腐烂的血腥味,他眯了眯玄色的眸子,本与暗色相融的瞳孔缠上点点亮银,仿佛一出讨人欢心的喜剧即将开台。
而叶皎自被墨色裹挟起,就忍耐着翻涌而上的恶胃,她从未闻到过如此浓郁的血腥味,仿若尸山血海、骨浸血染而成。
阿峣,就被囚禁在这种地方,不知遭受着怎样非人的凌虐。
思及此,她的心有如刀绞,刺痛难堪。
“参见皇上。”墨染的脚步停了,在宗人府最深处的、几乎被黑暗完全吞没的牢房前停了。
叶皎不知怎的,许是被牢内彻骨的凛冽激的神智回笼几分,猛地推开墨染。
她紧紧抓着牢门,才堪堪站稳。
门上粗糙尖锐的木刺深深扎进她娇嫩的掌心,殷红的血珠浸于其间,绛色的木骨上又添几抹新红。
“把门打开!”叶皎厉声道。
立侍两旁的狱守却寂然不动。
“本宫让你们把门打开啊!都聋了吗!”叶皎几乎吼叫起来。
猩红在她眼底愈燃愈盛,而后向四处烧去,纤弱的脖颈缠上红绸,仿若下一秒就要将其窒息。
墨染默不作声地收回虚虚拢着女人的手,指尖还缭绕着温热,仿佛贪恋眷念着方才须臾间的温存。
齿间溢出轻笑,在死寂无边的囚笼里显得格外响,格外凉。
“宸妃有令,尔等胆敢不从。”明明胁迫似的话语,天子却道出几分玩味。
仿若面前泪眼凄惶、几欲断肠的女子,不过是仗着主人权势、张牙舞爪的幼宠。
“是,陛下。”狱守闻言,立刻将紧锁的牢门敞开。
“吱呀~”尖锐而亘长的回响未绝。
叶皎扑身向那无边暮影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