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会想到，在法警巡逻森严的法院门口发生了一场凶案。
离婚案件的被告，因为不满庭审中原告主张自己存在家暴行为，刚出法院大门就掏出昨晚藏在附近栅栏里的尖刀，毫不留情的刺进昔日妻子腹部。
“谁也别过来，我要杀了这个律师！”
金丝眼镜下的眸子猩红，男人此刻的暴怒与身上干净平整的天蓝色衬衫完全不符，残存的感情让他瞥了一眼跪在苦苦哀求的妻子，含在眼眶的泪却终是没有滴落。
软弱又顺从，和每次被打后的求饶没什么区别，只不过这一次她不是为了儿子，而是为了自己刀下愚蠢又让人厌恶的女人求饶。
“求求你，别伤害许律师，她是好人，这是援助的，没花钱！没动咱家的一分钱！”
男人听后有些诧异，他是个本分的工人，对律师的了解仅来自于电视剧，而电视剧里的律师都太光鲜亮丽了，恨不得张嘴说句“你好”都得收个三五千块钱。
男人没有立刻反驳妻子，他本就为怀里这个律师不要命的壮举震惊，又听妻子说她是援助没有收费更是萌生了丝丝钦佩，可转念一想，免费又怎么了？免费就能义正言辞的拆散别人家庭吗？
什么人身保护令、什么长期家暴就可以一次判决离婚、什么报警记录、什么狗屁不通的道理……
愤怒如一场洪水，呼啸而来，迅速冲毁了仅存的理智堤坝，男人握着尖刀的手又紧了紧，呲出微黄的牙齿。
“放屁，好人会代理你？会拆散我们幸福美满的家庭吗！”
“你打了我十几年，还不够吗？儿子好不容易上了大学，你放过我们吧……求求你。”
在庭上交换补充证据时，许岚就闻到了男人身上的酒气，现在的近距离接触，更是被酒气熏的难受。
刚才撞开委托人仅凭一腔热血，现在却也只能咬着牙强装勇敢。许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不能随便张嘴激怒已经发狂的人，一个发狂的女人她尚且不是对手，何况对方还是个身强力壮又喝了酒的男人。
“张先生，我们有话好说，如果你觉得自己这次庭审准备不足，可以和法院申请补交感情未破裂的证据，也可以……”
“都怨你！你为什么不收费？当什么好人？你如果收费高一点，她根本请不起律师！就不会跟我离婚！都怨你！”
伴随着男人的嘶吼，眼看着尖刀又离脖子近了，许岚忙道，“故意杀人的，处死刑、无期徒刑或十年以上有期徒刑，只要你放下刀，就是故意伤害中止，性质完全变了，我还愿意出谅解书。”
话音刚落，法警已经把男人当场拿下，自由空气重新回归的那一刻，许岚却好像已经不会呼吸了。惨白的脸慢慢涨得通红，脑海里只剩男人阴诡的眼神和无尽的咒骂，踉跄着退了几步撞上一个胸膛。
“你是？”
没等男人说话，法警已经把她搀上一旁的救护车，委托人躺在简易床上，伤口已经做了简单的处理，一见许岚就拉着她的手一边哭一边道歉，许岚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回握她的手说好好养伤。
到了医院，委托人被推进手术室缝合伤口，外科医生确认许岚只有胳膊和脖颈有两处尖刀划伤，做了消毒和包扎，又做了几项传染病检查，就让她回去等结果。
刚出医院大门，她就看到了那个让自己免于撞墙的男人，西装笔挺，鼻梁上一副黑色墨镜，左耳朵上塞着白色的无线耳机，万年不变的寸头，还有脚上那双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男人似乎没有听到她说话，对她身后招了招手，许岚回头瞧见一个学生打扮的女生正满面春风的和他打招呼。
许岚自嘲的笑了笑，擦身之际，却听男人道：“真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见到你，许老师。”
“想不到的事多了，我也没想到你现在口味变得这么……”
睨着已经挽住他手臂的女孩，嘲讽的话已到唇边又被硬生生咽了下去，许岚明白，现在不管说出多么高大上的讽刺，最后都会变成刺向自己的利刃。
目送许岚朝地铁站走去的背影，仍旧如从前那般倔强，那颗高贵的头似乎永远也不会低下来。
“表叔，那女的谁啊？还挺眼熟的。”
棒棒糖刚塞进嘴里就被拽了出来，女孩对表叔的粗鲁非常不乐意，但自己又打不过他，只能把怨气都撒在许岚身上，也不管许岚能不能听见，对着她的背影就大吼：“你不是喜欢温柔多姿的吗？这女的看着就不好相处，算了吧！”
“赶紧上车，没时间陪你瞎晃。下次再因为吃糖闹牙疼别给我打电话……”
按着女孩的头把她塞进车里，男人盯着通往地铁的下行台阶，平静的心再次泛起了涟漪。
“表叔，再不开车我就赶不上法制史课了！我们老师管的可严了，旷课没平时分的！”
“不和分数挂钩，你就不去上课了？”
女孩没有回答男人的反问，而是笑嘻嘻的分享着学校的趣事，男人随意的附和几句，脑子里早已堆满了自己的大学时光。
大城市聚集着各色各样的人，不论是否早晚高峰，繁华路段的地铁上想有个座位总是不容易的。
强冷车厢的冷气吹的头疼，俯身从双肩包里掏出鸭舌帽扣在头上，许岚靠在角落，脑子里上午的离婚纠纷和与章秋白的回忆混乱的交织。
她尝试用工作驱散回忆，发现只会让自己更难受，就索性说服自己大大方方的回忆。
许岚刚上大学的时候，流行学长帮学妹搬行李，大家也都清楚，帮忙是真，想趁机找个女朋友也是真。
章秋白比许岚高两届，入学时帮她搬过行李，快走到宿舍才知道许岚不是他们法学院的，但他还是调头把行李送到了更远的文学院宿舍，并告诉她一定要挂好蚊帐，免得遭殃。
许岚从来没有告诉章秋白，那次初见，他白皙脸庞上挂着的汗水一滴滴落在地上，也落在自己的心里。
大一新生开学不久，各种社团就开始拉人，许岚和章秋白是在辩论社正式认识的，他是社团的最佳四辩，也是校辩论队的主力，光芒四射。
喜欢他的女生很多，从大一到研三都有他的爱慕者，许岚没有别人那么大胆，甚至不敢和他多说话，只是笨拙的杵在角落里看他发光，默默努力，希望有一天自己也能像他那样优秀。
后来……
“终点站到了，所有乘客都请下车。”
伴着地铁安全员的声音，许岚背上书包踏出地铁车厢，走向换乘的通道。
看着周围行色匆匆的人，许岚惊诧的发现自己已经在这座城市穿梭了六年，从当初青涩稚嫩的大学生毕业生，到如今跨行执业两年多的女律师，她忽然觉得一切都像一场梦。
回到律所，许岚没有提法院门口的插曲，作为团队里的授薪律师，她的任务是干活，少说多干才是合格，因为话多常常会被老板认为是抱怨。
她想离开这个压抑的团队，却不想裸辞。
未入这行时，她以为电视里的律政佳人都是写实的，在豪华的写字楼里办公，收入不菲，衣衫靓丽，在法庭上慷慨激昂，维护公平正义……甚至可以靠努力改变出身阶级。
实际入了这行才发现，这行里努力又肯吃苦的人太多了，但又有几个能出头的？二八定律在这个圈子里根本不适用，这里是一九定律或者更甚。
没有过硬的资源，就只能先安安心心的当好牛马。
“小许律师回来了，开庭还顺利吗？”
“主任好，开庭还行，我正打算整理一下就和您汇报。”
“等下到我办公室来。”
看着笑容慈善却抠如铁公鸡的老板，许岚想，他真是巴不得在所有人身上都按上监控器和定位器。
匆匆整理上午的开庭卷宗，许岚知道老板说的“等下”是有时间限制的，最好不超过十分钟，否则他就要骂人了。
“没吃饭吧，我点多了，辛苦你帮我解决一下呗？”
她在这个律所呆了一年半，只交下前台这一个朋友，瞥了一眼手边的汉堡，小柏都是自己带饭，从来没有点多的时候，这显然是她特意给自己买的。
想到这里，忽然觉得鼻尖酸酸的，许岚缓缓抬头看着站在身边的柏小华，很想抱着她哭一嗓子，但这里是办公室，她只能勉强挤出一抹笑容。
自从团队薪资模式变成底薪加提成，原本看似和睦的授薪团队就变了样子。
性格使然，许岚无法在短时间内学会趋炎附势，也不想为了几百块提成的案子改变自己，更没办法接受十个人的小团体里结成更多派别，她唯一能做的只有边缘化自己。
“谢谢你，小柏。”
“别客气，赶紧收拾完过去吧，老板今天不太高兴，已经骂一上午人了，别让他找你麻烦。”
有了小柏的叮嘱，许岚的汇报没有挨骂，在得知她受伤后，老板还破天荒给她发了个二百的红包，让她今天提前回家休息。
许岚知道老板这个红包不会白发，果然，她东西还没收拾完，工作群就炸锅了，整个律所都知道老板给她发了二百的红包并让她提前下班。根本没人在乎她的伤情，都是一窝蜂的吹捧老板体恤员工。
看着群里如鱼贯跃的消息，许岚摸着手边尚存余温的汉堡笑了，二百块钱弄的像给她在二环边买了别墅似的，真是挺没劲。
既然老板难得让自己早下班，就赶紧回家吧。许岚这样想着，把双肩包塞回柜子里，换上小一点的黑色单肩背包，走到门口的时候和小柏晃了晃汉堡，承诺等下就吃完。
许岚的笑容还挂在脸上，柏小华把律所的电动门刚打开，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妇也从电梯走出来，许岚一看这是自己三天前办完授权委托的客户，心想提前下班又泡汤了。
她已经做好回去接待客户的准备，却见两人突然对着自己跪了下去，两双手齐齐抓住自己的裤脚，哭天抢地。
“许律师，求求你把代理费退给我们吧！我们打不起官司了，我们不告了还不行吗！把代理费退给我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