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缕冷香浮动,榻上的人倏然睁眼。
沈檀猛地坐起身,胸口剧烈起伏,冷汗浸透了雪白的中衣。他下意识抚向自己的喉咙——那里本该有一道自刎留下的狰狞伤口,可指尖触及的肌肤却完好无损。
“你不配为本宫的皇子!”
“怎么回事……”他低喃,声音却比记忆中的清冷低沉了几分。
刚才那是梦,还是这具身体的主人的记忆?
“四殿下醒了?”屏风外,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跪下,正是四皇子府暗卫统领,尘芜。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骨节修长,虎口处有一道浅浅的箭伤,那是师离青三年前在猎场留下的。可他记得,自己明明已经……
——他替慕朝寒报完仇,于慕朝寒墓前自刎。
怎么一睁眼,竟成了四皇子?
“尘芜。”他开口,嗓音里带着几分试探,“今日……是何年?”
尘芜微怔,却仍恭敬答道:“回殿下,今日是北齐二十一年。”
北齐二十一年!
沈檀瞳孔骤缩。
“殿下?”尘芜见他神色阴鸷,低声提醒,“六皇子与慕三小姐明日回门,属下已按您的吩咐,在慕府安插了眼线。”
沈檀缓缓抬眸,看见一缕青烟。
六皇子与你是仇敌吧,即便你不相信,这次的谋杀就是他做的。我这个外人都看得出来,我不信你看不出来。你只是不愿相信,不愿相信自己的亲弟弟会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来。
师离青沉默。
他从小就不受待见,只因为他身为皇后的孩子却无心帝位。
可即使他无心帝位,依然有人不肯放过他。
比如他的亲弟弟师离禄。
师离青了然一笑,他那颗心,早就千疮百孔了。
那你就替我好好活着吧。
“尘芜!”
“属下在!”
“去皇宫,给母后问安!”
*
屏风后,檀香幽浮。
慕朝寒绕过那幅绣着《寒梅图》的绢面屏风,一袭白衣的男子正背对着她煮茶。炭火红泥小炉上,泉水初沸,白雾氤氲了他的轮廓。
他未回头,只轻声道:"慕二小姐,别来无恙。"
那声音如碎玉投冰,清冽中隐着一丝温润。
慕朝寒心头一震。
她盯着他的背影——修长的指节握着青瓷茶筅,腕间一道寸长的疤痕若隐若现。
"原来是你。"她忽的笑了,指尖摩挲着玉佩上的"华"字,"七殿下这报恩的法子,倒是别致。"
师离华终于转过身来。
窗外一缕阳光漏入,映得他眉目如画。与八皇子师离尘的锋芒毕露不同,他的气质更像一泓深潭,看似平静,却暗流涌动。
"若非二小姐相救,我早已命丧郊外。"他提起茶壶,琥珀色的茶汤倾入盏中,泛起细密的白沫,"这枚玉佩是母妃遗物,赠你作信物,原是想……"
他将茶盏推至她面前,琥珀色的茶汤里沉着一瓣梅花,忽的转口,"听闻二小姐近日在回音楼物色暗卫?"
慕朝寒瞳孔微缩。她当玉佩筹银两之事做得隐秘,连姜弱水都只当她要采买宴会用度。
"殿下消息灵通。"她端起茶盏,借着氤氲热气掩去眼底警惕,"不过是想挑两个会拳脚的丫头,明日归宁宴上防着些意外。"
"巧了。"师离华忽然击掌三声,屏风后转出两名劲装女子。左边那个眉间有朱砂痣的,正是江湖上失踪三年的"赤练手"冬梅;右边抱剑而立的,赫然是前年血洗漕帮的"无影刀"秋菊。
"她们的身契在此。"他推来一纸洒金笺,上面竟盖着北镇抚司的朱印,"就当是...谢二小姐当年雪中赠药之恩。"
慕朝寒盯着那两名女卫腕间的青色刺青——那是死士饮过鸠毒后独有的标记。她忽然明白过来,师离华不是在试探,而是在告诉她:我知你要做什么,我予你刀剑。
"殿下可知..."她突然倾身向前,爵头色衣袖扫落案上梅枝,"明日慕南华要带'朱颜烬'回府?"
师离华执壶的手纹丝不动,壶嘴却溢出三滴茶汤,在雪青缎面上洇开血渍般的痕迹。
"知道。"他忽然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所以我还准备了'锁麟囊'——当年你祖父从西域带回的解毒方子,就缝在苏九娘的衣领里。"
“不过,我以为,嫁给六皇子的是二小姐?”
慕朝寒一怔,随即大笑:“是啊,原本是要我嫁的!”
师离华执着茶壶的手一紧。
“但是他们将我杀死在郊外,让慕南华做了六王妃……”
“不能嫁给师离禄,你很难过吗?”
“难过?我为什么要难过?师离禄那个人渣,还配不上本小姐!”慕朝寒广袖一挥,后退几步,一副喝醉酒的模样。
“你能这么想,很好。”
他确实配不上你。
师离华浅浅一笑。
“……师离华。”慕朝寒盯着他,一本正经道。
“你的笑靥清浅,似初绽的梨花,带着晨露的莹澈与春光的温软。”
窗外午鼓恰在此刻响起,惊飞檐下一对灰雀。慕朝寒望着他映在窗纸上的剪影,恍惚又看见雪地里那个肩膀满是血的少年。
原来兜兜转转,命运早将因果织成网。
师离华但笑不语。
我想说,你也是。你笑起来的模样,恰似春溪初融时第一缕映着晨光的涟漪,明媚得让人心尖发颤,只一眼,便在记忆里生了根,经年不谢。
"时辰不早了。"她起身时,冬梅已无声跪在她影子里,"明日归宁宴,殿下可要来看场好戏?"
师离华抚过腕间疤痕,忽然将一枚玄铁令滑入她掌心:"北镇抚司三百暗卫,今夜任二小姐调遣。"顿了顿,又添一句,"毕竟...刮过骨的人,最知道哪处关节最脆。"
慕朝寒握紧令牌转身时,没看见身后人眼底翻涌的暗潮。
就像她永远不知道,早在孩提时代,她就已经救过他一次了。
“你说,你喜欢大将军,我便努力成为大将军……如今我已成为大将军,你却忘记了儿时的诺言……也罢,你开心就好。”
城外,乱葬岗。
腐肉的气息像粘稠的糖浆般裹住咽喉。影一猛地睁开眼,乌鸦的嘶鸣刺破耳膜。他下意识去摸腰间的柳叶刀——却只抓到一把腐烂的肠衣。
"这是......?"
他低头看向自己苍白的双手,指节间残留着冻疮愈合的疤痕。这不是影一的手。影一的手应该布满老茧,右手虎口还有道月牙形的疤——那是慕朝寒十四岁时,他为她挡下刺客留下的。
记忆如附骨之疽般啃噬而来:
前世,他是影一,慕朝寒的影子。
他记得她总爱把梅花簪歪戴,记得她练字时会在砚台边偷放蜜饯,更记得她望向师离华时,眼里盛着整个银河的星光。而师离华......那个冷得像块寒铁的男人,连她捧出的心都能随手掷在地上。
直到那日秋狩,慕朝寒被发现死在师离华的别院。喉间那道剑伤干净利落,是师离华的"雪封喉"剑法。
影一跪在停灵处守了七天七夜。第八日黎明,他用那把为慕朝寒剥过石榴的匕首,刺穿了自己的心脏。
可现在——
"嗬......"他撑着腐尸坐起,溃烂的锦袍下露出结痂的剑伤。这具身体的记忆碎片开始翻涌:
谢云湛,镇北侯府二公子。生母是西域贡女,被继母用鸠酒毒杀。三日前赴琼林宴,被嫡兄谢云霆引至暗巷,一剑穿心。
"真巧。"影一咧开嘴,腐肉从下颌脱落,"都是被至亲所害。"
他踉跄站起时,惊动了啃食尸骨的野狗。那些畜生龇着黄牙围上来,涎水混着血沫滴在枯骨上。
影一突然笑了。
前世他做影子时学过一个道理:
越是龇牙的狗,越怕不要命的狼。
"来。"
他撕下块腐肉扔过去,在野狗扑食的瞬间,腐烂的指骨插进领头狗的眼窝。惨叫声中,他舔了舔溅到唇边的狗血:"味道比御厨的鹿血羹还差些。"
三更的梆子刚敲过,镇北侯府的角门被轻轻推开。
"二、二公子?!"守门婆子手里的铜盆咣当坠地,"世子爷说您......"
"说我死在妓院了?"影一扯下廊下的灯笼,火光映出他青白的脸。腐肉挂在颧骨上,像融化的蜡油。
婆子两眼翻白昏死过去。
他沿着记忆里的路线走向书房。谢云湛这具身体虽然残破,但胜在腿长,步态间竟有几分师离华那种矜贵的松弛感——这个发现让他胃里翻涌。
书房窗纸上映着两个人影。
"......尸首肯定被野狗啃干净了。"是谢云霆的声音,"父亲已经上书请立世子,明日......"
"明日你就该跪着叫我世子了?"
影一推门而入时,谢云霆手中的茶盏摔得粉碎。
他看到这位嫡兄脸上闪过惊恐、困惑,最后定格在扭曲的狠毒上。
"鬼!这是鬼!"谢云霆的随从尖叫着抽出刀。
影一笑了。他太熟悉这种表情了——就像前世那些发现慕朝寒是女子的刺客,最后都死在他的柳叶刀下。
"大哥好算计。"他慢慢挽起袖口,露出谢云湛腕上那道陈年鞭痕,"可惜阎王说我阳寿未尽。"
谢云霆突然暴起,长剑直刺他心口——正是当初杀谢云湛的那招"白虹贯日"。
影一没躲。
剑尖穿透腐肉的闷响中,他握住谢云霆的手腕一拧。骨头断裂声和惨叫声同时响起时,他在嫡兄耳边轻声道:
"知道为什么我能还魂吗?"沾血的手指划过对方脖颈,"因为慕朝寒在奈何桥边等我——等我带着你的脑袋去见她。"
他的嘴角缓缓勾起,弧度像是被刀锋划开的裂痕,眼底却一丝温度也无。
"呵……"
笑声很轻,像是毒蛇游过枯叶的窸窣,又像是瓷器碎裂前最后一丝颤音。
夜风卷着血腥气灌入书房,烛火剧烈摇晃,将影一那张半腐的脸映得如同恶鬼。
谢云霆的惨叫声戛然而止——他的喉咙被影一用断剑抵住,剑锋割开一层油皮,血珠顺着脖颈滚落,浸湿了华贵的锦袍。
“你……你到底是谁?!”谢云霆瞳孔紧缩,声音发颤。
影一低笑,腐烂的指尖摩挲着剑柄,嗓音沙哑如磨砂:“大哥不是说了吗?我死了,被野狗啃干净了。”
他微微俯身,腐肉的气息喷在谢云霆脸上:
“可阎王嫌我怨气太重,不收。”
谢云霆浑身发抖,终于崩溃大喊:“来人!快来人!有刺客!!”
门外脚步声杂乱,府中侍卫持刀冲了进来,却在看清屋内情形时骇然止步——
他们的世子被一个浑身腐烂的“尸体”挟持,而那具“尸体”,赫然是已经死了三日的二公子谢云湛!
“鬼……鬼啊!!”侍卫们脸色惨白,刀都拿不稳。
影一嗤笑一声,手腕一翻,断剑在谢云霆颈侧划出一道血痕。
“都退下。”他淡淡道,“否则,你们世子的脑袋,今晚就得换个地方待了。”
侍卫们面面相觑,不敢上前。
谢云霆面如死灰,终于颤声道:“退、退下!全都退下!”
影一满意地眯起眼,拖着谢云霆退到窗边。夜风灌入,吹散了些许腐臭,他深吸一口气,忽然觉得这具身体的力量正在缓慢恢复——
这具身体,比他想象的更有趣。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腐烂的皮肉下,隐约可见新生的肌理。
……他在愈合。
这个认知让他眼底闪过一丝暗芒。
“大哥。”他贴近谢云霆耳边,声音轻得如同鬼魅,“你说,父亲若是知道,你为了世子之位,亲手杀了亲弟弟……他会怎么处置你?”
谢云霆浑身一僵,随即疯狂摇头:“不!不是我!是你自己招惹了仇家——”
“呵。”影一冷笑,指尖用力,断剑又深了一分,“那不如,我们一起去问问父亲?”
谢云霆彻底瘫软,眼中满是绝望。
影一却在这时松开了手,任由他滑落在地。
“放心,我不会杀你。”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谢云霆,唇角勾起一抹森然笑意,“死太便宜你了。”
“我要你活着,日日担惊受怕,夜夜噩梦缠身……直到,我玩腻为止。”
说完,他转身跃出窗户,身影融入夜色。
谢云霆瘫坐在地上,脖颈的血染红了衣襟,眼中只剩下无尽的恐惧。
……谢云湛,真的从地狱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