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头的工作安排走向正轨,下面的各项工作没办法再拿疫情当作幌子。
快到年底,新一轮的脱贫检查也来了,每一次检查都是周末进场,童舒岚感叹检查组的用心良苦。
何姐是浸淫基层的老江湖,这些年来对这些事情早已习以为常,厚厚的黑框眼镜在何姐鼻梁上挂着,倒映出一刹转瞬即逝的微光,听了领导在大会上提到的周末到岗时间,神情漠然,手里的笔写写画画,已经理好了走访路线。
童舒岚看了看她,随即搁笔,四肢悄悄舒展,戴着口罩几不可闻的呼出一口气,肩膀放松下来,两根手指夹着笔帽轻轻盖上。
和何姐一个驻村组,童舒岚幸运地沾了她不少光,很多驻村工作都是何姐一手操刀。
虽然是要加班,但死猪不怕开水烫,童舒岚背靠大树好乘凉,她放空了会儿,沉默的回想着这一年的工作和生活…
工作繁忙无果,生活的割裂感逐渐强烈。童舒岚随即期待起忽远忽近的年关来。
这回提前走访的时间也巧得出奇,村上的一个社长刚宰了一头猪,十一月不见底,就吆喝着她们去吃第一顿刨猪汤。
这东西最讲究一个新鲜,配菜佐料简单,菜式是围绕一头猪玩出了七八种花样。山里头要比外面低几度,现下已是最早的一批腊肉香肠开始制作的时候了。
他们跟着村上的干部分了两队,一个人湾一个人湾的去走访。
马房湾社有一个“老大难”,他们去这户时,田玉芬撑着杆子在晾衣服,一双干枯的手被水蹂躏得泛红,见他们来,蹒跚着找凳子给他们坐。
这样子着实可怜,童舒岚走访这家人好几次,有次是抗旱的时候,田玉芬背着背篼在田坎上捡柴,她四肢变形,一只脚踝反蜷,时不时贴上田坎上陡峭的沙砾,脚踝因此破皮,当时童舒岚跟着村上的会计一起,田玉芬赶上来,问自己的集体分红什么时候到账。
童舒岚站在一旁,认真的听着这其中的弯弯绕绕。
村上常住人口不多,但人情复杂,漫长的时光在农村遗留了诸多问题,人与人之间对错纠缠,时不时就在各种冲突中爆发一次。
童舒岚奉行不懂就暂时闭嘴的人生哲理,村干部是些老油子,幸好何姐吃得住这群人。
童舒岚还记得上次一起走访田玉芬时,她强烈要求进低保的事儿,这次来她还是不符合条件,但家里的厕所总算是修好了。
田玉芬已经穿上冬装,整个人看起来有了些精神,户厕也已经挪到了屋子里,是水泥红砖垒的一间小屋子,能冲水。
村书记在童舒岚一旁喜气洋洋的使眼色,随后声音拔高,乐呵呵的:“修这个户厕村上出了三千块…田玉芬,你这回不怕那个厕所臭了。”
他是个弥勒佛长相,说这话更显得和善,话头一转,认认真真的给田玉芬介绍起其他政策来。
何姐之前管过卫生厕所这块,童舒岚看她一眼,独自走出去看厕所的下水通去哪儿。
不多会儿,她回来向何姐点点头。两人心下了然,都没再说话。
乡村的故事,历朝历代都写不尽,童舒岚进来时已经赶上脱贫攻坚的尾声。
童舒岚个人的能量有限,在政策方面只能依照前人之路照搬照套、加强对接。只是因为她帮扶的脱贫户家里生的女孩,她不可避免的对她们的教育方面更关注些。
那个女孩叫杨嘉梅,童舒岚接力帮扶时,她刚好考上了本地一所还不错的大学。杨嘉梅很自立,问过童舒岚助学贷款的政策,她也很有分寸,一年中只有节日才会来问候几句。
灶房的烟还在飘,离吃饭还有一会儿。
童舒岚拿起手机,提醒杨嘉梅:“嘉梅,地利补贴要发了,记得提醒你妈妈去签字。”
杨嘉梅也报喜:“好,小童主任,我也刚刚考过了四级和教资!”
她学的是财会专业,现在这个行业内卷也相当严重,考各种证已成为了学生中的流行。
“好,你的资格证考了吗?”
“早拿到了,哎呀我忘记给你说了,哦小童主任,还有件事…”
杨嘉梅没一股脑儿发来,等了会儿,才接着说:“我谈恋爱啦…”
她带着少女的羞涩,童舒岚的话头一噎,憋了句:“可以啊,是同学吗?”
“比我大一点,是我们学校的研究生。”
别人的感情她左右不了,她敷衍到:“好,你自己的事儿还是别耽误了。”
这话说完,她感觉自己老气横秋,接了嘴:“不过我知道你有数,我那时候考过四级就万事大吉了。”
童舒岚晃着手机,她的学生时代相去不远,还是止不住有些感慨。
“嗯…我会继续努力的,小童主任。”杨嘉梅点到为止。
童舒岚尴尬症又犯了…她不习惯这些敬称,仿佛又加深了她与杨嘉梅的代差。
“打住打住…”
她看看自己灰色的运动夹克…牛仔裤沾了不少泥点,一双深蓝色的运动鞋也满是泥浆…前几天下了场雨,山里干得慢,不知不觉就踩上了。
这打扮,是有些人到中年的样子…
“哈哈哈,我是习惯了。”杨嘉梅上大学后开朗了不少,跟着宿舍的女孩子也慢慢学着护肤,自信又青春洋溢,她笑起来,整个人秀丽阳光。
“你成绩好,还可以申请国奖,这个对简历有加分。”
读书和开阔的世界对女孩子的影响是巨大的,努力的意义不在于一定要改变命运到何种了不起的程度,而是攀登过程中,有了去往不同方向的选择权。
她和杨嘉梅再寒暄几句就结束了对话,可童舒岚的割裂感又冒了头,一面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催人奋进的中年人了,一面又觉得自己又还风华正茂。
辣椒被油呛出一阵阵辣气,奔逃在这小小的灰灰的房间里,村干部招呼她快来坐下,童舒岚帮着端菜,大家都入了座,一桌子菜喷香,这家农户热情,又端出来一大碗老窖。
深远的农村向来有这样的习惯,但各地风气不同。在过去,你若不喝,许多人认为这是不给面子。
童舒岚看着桌上几人推杯换盏,仿佛习惯了这样的场面,但她自己知道,她对这种从上而下的“酒桌文化”还是不能苟同。
但她不能说,至少不能坦荡荡宣之于口,说了,总有人要讲她“融入不了基层”
在某种程度上讲,这是一条“罪状”。
可她身上的罪状还不止这一条。
“童主任谈恋爱没?”
憨厚的农户笑着,笑容在他的脸上染出红晕,大约已经喝到位了。
“不着急这个。”
“小童还是该谈了,这个年龄正合适嘛。”
“现在年轻人眼光都高啰…不像我们那个年代”
“你们哪个年代?”
…
大家都笑了起来,七嘴八舌的感慨,而她只是引发这个感慨的引子,不用再开口说什么。
要求高吗?她觉得没有,其实没有人详细问过她的要求。她突然想,自己和杨嘉梅是一样的。都是一个被敲打的客体,敲打你的人或许带着些友善,但他们并不知道你需要的是什么。
单位里最热心的同事曾在她面前提过几句介绍的事儿,可tzn现在呈现出女多男少的趋势,男的才是香饽饽,她不积极的打哈哈糊弄过去,人家也不恼,自然有下一个幸运儿。
童舒岚和这些还在相亲市场里反复纠结的女生稍有不同,她并不想入场。
这是民风淳朴的和平镇无法理解的事情,这些在此生活了几十年的人们同样无法理解。
童舒岚一年中有一大半的时间工作于此,但她还不算一个彻底的“和平人”。
因为她的离经叛道悄然无息,这块土地上与她同样离经叛道的人寥寥,她缺少认同感和归属感。
内心的浪潮再次推波助澜,她想,陈瑜在干什么?
这个与自己工作生活完全不同的天外来客,生活的面貌如何?她有这样的困扰吗?
人小鬼大的任雨平有一双锐利的眼睛,那双眼睛扎了她一针,让她四面楚歌似的拆东墙补西墙。
人到成年之后,交朋友总显得功利,有时成了泛泛之交,有时又担心交浅言深。
而和陈瑜,一切则始于因缘际会,童舒岚的试探的经验还止于上一次的询问。
接下来,她忙了起来,就只偶尔看见对方的朋友圈,童舒岚只能看见一年以来的,陈瑜发朋友圈的频率不高,最近稍多了起来。她偶尔奉上一个小小的点赞,隔三差五只点一条,不会暴露某种晦暗的情绪。
从陈瑜的朋友圈里看不出情感状态,每一条都相当克制。陈瑜似乎从不流露自己的感慨,她发星空,就只是几颗星点缀在黑夜上;发美食,就配上今天的日期…
她想问问陈瑜,什么时候见一面,手链,她还没给陈瑜那条手链。
她敲出几个字,可又一想,还不确定自己休息的时间。
“小童啊…”
何姐叫她,童舒岚停下敲打手机的手,对话框空空如也,好像暂时没什么话可讲。
契机转瞬即逝,她泄了口气——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