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屏睡足醒来的时候,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灶间锅里的疙瘩汤还是温的,一看品相便知出自封季同的手笔,郁屏拖着沉重的身子懒懒洗漱好,等吃上早饭差不多都快正午了。
悄无声息的过了半日,郁屏想着去把泱儿接回来,再顺道去暖棚溜达一圈。
正往淮安家走着,隐隐约约听见有妇人的哭声,郁屏觉得耳熟便循声找了过去,不料竟是招娣婶坐在田埂间。
先前为着连笙的事儿郁屏可没少被他迁骂,以往撞见了也是能避则避,她这人撒起泼来谁也招架不住,若是来了兴致,能坐在你家边上骂上半天。
郁屏懒于没事找事,只当没看见便离开了。
到了淮安家,三个小的在院子里玩儿得热闹,泱儿一见郁屏来了,即刻迎过来,并告诉他自己中午吃了什么。
村里像泱儿这么大的孩子并不多,近来郁屏和淮安关系亲近,连带着泱儿也愿意在这边待着。
听见院儿里的声响,淮安便知是郁屏来了,扔了笤帚就招呼人进屋。
“快进来快进来,你可是会享福,都这时候了才起。”
淮安向来心直口快,和他相处可以撇去许多心眼,郁屏不紧不慢的走进屋,然后说道:“我躲懒倒是让你多受了一份累。”
淮安当知他指的是泱儿,柔柔的白了郁屏一眼:“累什么累,泱儿还给我干了不少活儿呢,扒豆子拔草,中午这顿饭都不算白吃。”
坐定后淮安将袖子拉了下来,指了指泱儿说道:
“这淼淼一大早就把人送来了,说让他和哥哥姐姐们玩儿,我估摸着是他体贴怕吵你睡觉才特意送来的。”
即便淮安不说他心里也清楚,自己这福享得有些过分,以往可没少听村里老一辈的妇人哥儿说起,别说怀着身子的时候,就是才生完孩子的也有下地割猪草的,这封家大大小小都是毫无怨言的迁就他照顾他,有时候猛得想起,才发觉这一世当真是福泽深厚。
“这几个小的都挺体贴人的。”
淮安调侃道:“那大的就不体贴了?”
郁屏笑笑:“你当我不知道你想打听什么,这话我可不接。”
“得得得,真以为我爱打听,你和封老大腻腻歪歪的看都给我看够了,谁还兴多听几句了!”
两人说说笑笑好半天,等没什么话聊了郁屏才想起来问招娣婶,说刚才自己看她在田埂间偷偷抹眼泪。
“哟哟哟,我这记性,今儿一大早我还想找你去说这事儿的呢,转头就给我忘了。”
看淮安这表情便知事情不简单,郁屏忙把耳朵支棱起来,生怕漏听了什么。
淮安扫视了一眼院外,确定没人后拉着凳子凑到郁屏跟前,然后压着声道:“昨儿下午我听二毛家的说屠夫出大事了。”
郁屏一惊:“什么大事?”
“命根子的大事儿!”
淮安不一口气说完,就足以证明这件事非同凡响,事儿越重他便越爱卖关子,郁屏的八卦心被燃烧得凶猛,他催促道:“抓紧说,别在这给我层次推进的。”
“就前五六日吧,邻村有人办喜事,然后叫了屠夫去宰猪……”
淮安顿了顿,面色一变,这才直击主题:“结果裆被踢坏了。”
郁屏险些被惊掉下巴:“不至于吧,他杀猪也十多年了,怎么可能还会被猪伤着?”
“这猪可不是一般的猪,是人家在大环山放到的野猪,原本两只前蹄都被兽夹给夹断了,按理来说不至于伤人,屠夫见那只猪奄奄一息便大意了,放血时手松了劲儿,那猪后腿一蹬,就坏事儿了。”
郁屏联想到屠夫受伤的部位,上一世同样是男人、且有着同样器官他的猛得一阵幻肢疼。
“踢……踢爆了?”
听到郁屏的话后,淮安瞬间爆笑出声。
“哎哟,那怎么就能爆,你是咋想的啊!”
郁屏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只能无奈摇了摇头,然后继续追问道:“那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淮安的眼尾还挂着刚才笑出来的泪,他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脸,正了正神色继续说道:“据说当时是疼得满地打滚鬼哭狼嚎的,主顾家见了也吓得不轻,连忙请了人过来诊看,结果郎中说子孙袋踢坏了一个,以后怕是儿女福稀薄了。”
郁屏静静听完,心想怪不得招娣婶要躲起来哭,这事儿确实挺闹心的。
以往招娣婶一有点什么事儿就弄得惊天地泣鬼神的,自己不痛快定然要弄的别人难受十倍,这次大概是真没指望了,才会背着人流泪。
淮安接着往下说道:“昨儿个屠夫才消肿,郎中便煽猪似得把屠夫那个被踢坏的子孙袋给割了,听说招娣婶当时都昏死过去,想来她这一辈子就稀罕儿子孙子,出了这样的事膝下就得了个孙女儿,还被母子俩给作跑了,这可不就是应承了那句自作自受嘛!”
听完这些,郁屏联想到不久前被陈家母子气回娘家的连笙,于是轻哼一声:“这下怕是连笙安生不得了。”
“那自然是不得安生,如今屠夫下面只剩一脉,我估摸着招娣婶抬都要把连笙抬回家去。”
说着淮安还好奇起来,于是问郁屏:“说正经的哈,你觉着连笙他会回心转意吗?”
连笙的心思郁屏多少知道一二,他心气儿高,为了面子也能忍,只不过陈家母子做的太过分,将连笙逼入绝境,连最看中的脸面都顾不上了。
试问,他放弃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又怎么可能再钻回那条让他跌落神坛的泥沟。
郁屏笃定道:“绝不可能。”
淮安长叹一气,也不知道是在替谁惋惜:“也是,谁还没个骨头了,凭什么这么让他们作践,我要是连笙,情愿自己是个寡妇也不愿回那污糟地儿。”
聊了半天,倒把郁屏的心思给聊得沉重许多,报应虽爽,但还是过于沉痛了些,一个人丧失掉最在意的东西,往后余生里,怕是再多的富足怕是也无法填满这块亏空。
郁屏带泱儿去暖棚的路上,看见招娣婶还坐在原地,哭声是没了,但那脊背似比以往弯曲了不少。
初冬季节四下绿意即将枯竭,恰如妇人心头的灰败,想起之前生龙活虎的招娣婶,郁屏心里多少有些怅然。
屠夫的事没几日便传得人尽皆知,招娣婶颓丧了几日忽而又疯癫起来,跑到之前请屠夫杀猪的那户人家讨说法,无非就是索要补偿。
那家人也是受了无妄之灾,好好的喜事因着屠夫的事还延了期,过后又被招娣婶缠上,弄得极不安生。
招娣婶同这家胶着的同时,又生出讨要回孙女的想法,但她没脸直接去找连笙,而是找到了郁屏。
她心里想着当日若不是郁屏从她家院儿一走一过,也不至于把连笙挑唆回了娘家,如今她放下问责只求郁屏能当个中间人,替他把儿媳劝回来。
趁着封季同去县里上差,招娣婶找上门来,一敛以往的泼辣,蓬头垢面,鬓角还挂着胡乱的泪痕,若是不追究其过往,这副模样着实容易招来同情。
“来,婶子你先坐。”郁屏轻声轻语的搬来凳子让人坐下。
招娣婶坐下后又掩面抽噎起来,弄得郁屏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静等她发作完,然后见招拆招。
招娣婶剃去平素所有的锋芒,如一个失孤老妇,她面色黯然的看向郁屏,缓缓开口道:“如今我也不怕人笑话,也甭管这脸上还能挂几两肉,现在我就指着一件事,还望屏哥儿你可怜可怜我,替我做个中间人把笙哥儿劝回来。”
方才招娣婶上门的时候郁屏便猜出一二,所以并不吃惊,他心下认为这件事已无法转圜,又岂非他能左右。
可看着老人家那满怀期盼的脸,他开不了口直接拒绝,同时也生出一丝恻隐之心,如果陈家母子能改过自新好好对连笙父子,或许还值得回头。
郁屏面露难色,一时间难以应承下来,只说:“可我做不了连笙的主啊,婶子你要是把这事托付到我身上,那定然是会失望的……”
招娣婶临近崩溃,听见郁屏有拒绝的意思,顿时又抽噎起来:“我知道……知道自己就是个万人嫌,也知道笙哥儿心里恨极了我,我没脸上门求他,如今是真没法子了,屏哥儿你也是快有孩子的人,这血浓于水的如何好生离,况且猛子如今……”
“嘶……”
郁屏肚子忽而一阵钝痛。
在招娣婶来之前他就感觉肚子坠坠的,之前也有过这种感觉所以没太在意,可今天持续的时间长了些,加之方才的钝痛,郁屏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该不是要生了吧?
想到这里郁屏面色惨白,都说怀胎十月,郎中推算的日子还没到,他心里没有准备,登时觉得自己即将踏入九死一生之地。
“这是……怎么了?”
招娣婶见郁屏脸色不对,到嘴的话全部都咽了回去,跟前坐着一个怀身大肚的人,任谁都会警醒几分。
郁屏拧着眉咬牙道:“肚子突然就疼起来了。”
“哎哟,该不是要生了吧!”招娣婶说着就把手覆在了郁屏肚上。
轻压下去感觉发硬,明显是要生的迹象,招娣婶是过来人,自然知道事态紧急。
她看了眼四下,发现整个封家就他和郁屏在,登时也跟着紧张起来:“这都要生了,怎么家里一个人都没有。”
郁屏咬着牙坐正,心里虽害怕得要命但不敢乱动,他抓着招娣婶的胳膊,颤着声道:“麻烦婶子帮我叫人来,淼淼他人在暖棚,若是没找见就去海生家找。”
“你好好坐着别乱动,婶子这就去帮你叫人。”
招娣婶说着就小跑出了院子,同来时稍带病态的步伐判若两人。
在等待来人的这段时间里,郁屏死死握住椅子把手,最应该陪着他的人不在身边,他害怕得眼眶发红。
郁屏看着正厅案台上的两座牌位,喉间酸涩,“奶奶,我害怕……”
十里八村最好的稳婆离高坪村还隔着一个村子,招娣婶年纪大了跑不动,只能听郁屏的先把淼淼叫回来。
淼淼闻讯没有立时回家,而是一个劲儿的往海生家跑,襄哥儿两口子听说后三人兵分三路,淼淼去请稳婆,海生去县里找封季同,襄哥儿则去封家照看郁屏。
招娣婶去暖棚喊了淼淼后立时回到封家,不多时襄哥儿也来了。
襄哥儿没两月也要生,自己没得经验何谈照顾郁屏,好在招娣婶还稳得住,她让襄哥儿找人把刘香兰叫过来,说是这生孩子亲娘在跟前心能踏实不少。
于是襄哥儿又去了菊香婶家,拜托凉根走一趟。
凉根心实,听闻是生孩子的大事,一刻不敢耽误的跑了起来。
菊香婶一道过来封家帮忙,事先把水倒进锅里烧着,就怕一会儿手忙脚乱的来不及。
两个婶子铺床的铺床,烧水的烧水,里里外外的跑来跑去,郁屏忍痛看着,却迟迟等不来马蹄声,仿佛时间卡在了原地。
海生瘸着腿在通往县城的路上跑着,一刻不赶停歇,将近一个时辰才到县衙门口。
好巧不巧,赶上封季同去邻镇办差,海生直接扑了个空,只能留下话无功而返。
淼淼这边已经叫来了稳婆,稳婆正是发福的年纪,跑起路来像装满水挑在肩上的木桶,晃晃荡荡没个重心。
淼淼急的满头满脸的汗,请人的这一路他脑子里不断回想起娘亲生泱儿时的场景,那是一场血淋淋的生死诀别,这段记忆鲜活的烙印在他年幼的脑海里。
恐惧感紧密的涌入胸口,淼淼慌乱的催促着:“婆婆我求你再快点……”
“这孩子,头胎哪儿那么快,且有得等呢!”
淼淼跑两步停两步,心急如焚的想回家看郁屏,可又怕稳婆跟丢了,两只脚来回踩着地,就是不肯停一下。
眼瞅着天都要黑了,稳婆这才跟着淼淼走到封家,这时郁屏已经被菊香婶她们扶到了床上。
淼淼一到家便直奔西后屋:“屏哥,屏哥,你怎么样了。”
郁屏的肚子一阵阵的疼,他心里比谁都害怕,可在小的面前却又隐忍不发,方才还紧张的揉做一团的五官在看到淼淼后又勉强舒展开。
“不用担心,我挺好的。”
“大哥呢,大哥怎么还没回来?”
说起封季同,郁屏的心猛得抽了下,那份期盼悬在心里始终不能落地,他向来依赖惯了他,如今这紧要关头他不在身边,心里慌乱不说,那一身软弱也无处可卸。
“这一头汗的,淼淼你先去喝口水,别着急。”
稳婆这时也进了屋,他一面查看郁屏的肚子一面朝外喊道:“那剪子盆面巾什么的都先拿热水煮煮,窗户门都要闭严实了,再去生个炉子过来,娃娃的衣服和包被都找出来,别一会儿手忙脚乱的……”
稳婆说着说着声音越发低了下去。
“来,先解开外头这件衣服,我再摸摸看。”
郁屏照做的同时一直盯着稳婆的脸,他语气略有些紧张的问道:“是有什么不妥嘛?”
稳婆没忙着回答,手中的力道比方才重了几分,她沿着肚脐外围摸了一圈,最后手在腰侧停下。
郁屏的腰被摁得生疼,这才忍不住闷哼一声。
稳婆摸了半天终于停手:“没多大事儿,你先好好躺着,离生还有些时辰,我先出去看看。”
稳婆说着就离开了屋子,前脚出门后脚就冲淼淼说:“来,你出来跟着一块帮忙。”
淼淼一出来,稳婆就变了脸色。
她表情凝重的拉着淼淼到了院子,然后急切道:“你家主事儿的人呢,赶紧找回来,哥儿胎位横着怕是不好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