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见你,还是个满地跑的小娃娃,转眼,都已成亲。”
待仆妇端来茶点后,姑侄二人便话起了家常。
清风徐徐,吹动竹林摇曳,带来竹香阵阵。
竹香伴着茶香,沁人心脾。
谭林霜拿起茶盏轻抿了一口,笑着说:“那会儿,我最喜欢缠着姑母你,只因你长得好看,像仙女。”
“噗!”
谭墨香忍俊不禁,完全不会想到,自己留在侄儿心中的是这般印象。
伺候在侧的那名仆妇听到这话,也会心一笑,放下泡茶的水壶,以小火续温,便退至林后,以免打搅这对姑侄叙旧。
谭林霜继续说道:“姑母出嫁那日,我哭得好伤心,恨不得追上花轿。”
谭墨香又笑了笑,只是笑容没先前那么轻松愉悦,多了些许复杂的情绪。
“当时我娘把我抱起,安慰我说,姑母嫁人了,等她回来时,我就会多出一个小表弟或小表妹,哪知…世事无常。”
“是呀……”
忆往昔,二人皆感慨万千。
谭林霜没等来小表弟或小表妹,只等来多年后父母双亡。
而谭墨香也没等来自己的孩子,只等来夫君病故,她守寡至今。
“真可惜。”
默坐片刻,谭林霜沉沉开口。
“世事无常嘛。”谭墨香苦笑。
“我是替姑母半途而废的生意感到惋惜。”谭林霜却道。
谭墨香喝茶的动作一滞,缓缓地抬起头,双眼微眯,“原来,侄儿不是来与我叙旧的,而是来看我笑话的。”
风更大了,吹得竹林唰唰作响,乍一听,确实像人在哭泣。
谭林霜表情不变,又喝了一口茶,不紧不慢地说:“姑母只身一人便能起势,不管是我,还是小叔,都深感佩服,你做到了我们二人均无法办到的事。”
“只可惜,小叔的佩服最终变成了畏惧。”
谭墨香没有接话,复又埋首继续品茗。
谭林霜也不再开口。
饮茶声、风吹竹林声,此起彼伏。
那名仆妇从林后步出,为二人见底的茶盏又添满水后,谭墨香这才开口:“林儿的身体现下可好?”
谭林霜不露声色地说:“没外界传得那么糟。”
“那就好,你可是谭家的独苗,你祖母还指望着你为谭家延续香火呢!”谭墨香笑着说道。
谭林霜凝睇着她,她的眼中并无笑意,沙哑的声音里还透着一丝暗嘲。
“姑母的嗓子怎么了?”
在他的印象中,谭墨香的声音说不上好听,但不至于像现下这般,听起来宛如老妪。
谭墨香垂下了眸子,淡淡道:“几年前因感染风寒得了?乳蛾,虽然治好了,但却坏了嗓子。”
“这是因外邪侵袭,邪毒积聚喉核所致。”谭林霜了然。
“那林儿你究竟得的是什么病?我看你气色苍白,但并不气短气急,实在看不出,是何疾病。”谭墨香抬眸打量着他。
这种审视的目光,谭林霜习以为常,他面不改色地说:“郁症。”
谭墨香顿了片刻,意味深长地说:“这种病确实不好断根。”
“我的情况不同于姑母,姑母的嗓子虽然坏了,但身体并无大碍,也没有留下其他根治不了的毛病,好好养着,定能柳暗花明。”谭林霜莞尔道。
谭墨香再次垂下眸子,喃喃道:“我已看不到将来,谈何柳暗花明。”
“当初,你被祖母送去贞节堂时,不也是这么想的,可后来不是找到了,或者说得到了改变窘境的机缘吗?”谭林霜话里有话。
他还故意加重“得到”二字,令谭墨香不得不在意。
她迟疑地抬眸,与他对视。
二人皆相对无语,但各自的眼中又传达出了千言万语。
谭墨香一时有些看不清这个早已长大成人的侄儿,但谭林霜却在她的沉默中抓住了一点端倪。
他展颜一笑,将茶盏里剩下的茶水一口饮尽,然后对谭墨香说:“姑母,我还跟从前一样,比起亲小叔,对你这个庶姑更亲近。”
“你若有任何需要,让邱嬷嬷带个话就行,侄儿我一定效劳!”
说罢,站起,向谭墨香抱拳行礼。
“姑母半夜才回,侄儿不便叨扰太久,只想请姑母带我去一趟仆院,我拿些放置在那里的竹条。”
“竹条?”
谭墨香还在咀嚼他方才的那番话,忽听他这么一说,不免云里雾里。
谭林霜赧笑着解释:“是上回我与娘子在这里劈的竹条,给她做花灯用的。”
“花灯?”
谭墨香微虚双眸,猛然想起,谭林霜娶了隔壁镇的花灯千金。
花灯……
她捏着手帕的那只手渐渐攥紧,“这些小事何须林儿亲自过来,让邱嬷嬷给你们送去便是。”
“多谢姑母!”谭林霜再次拱手。
不过,他还是亲自跟着邱嬷嬷去了一趟仆院,找到了那些已被搁在角落里的竹条。
“再晚些,恐怕它们就要被南宅的仆从拿去当柴烧了。”
谭林霜抱着竹条满载而归,满脸笑意。
“嘻嘻!”
赵明煙笑眯眯迎了上去,接过他怀中竹条的同时,压低嗓子问:“跟姑母叙旧得可好?”
“甚好。”谭林霜点头。
“那姑母有没有翻墙出逃的想法?”赵明煙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
“竹条拿到了,可以做丝绸走马灯了吧?”谭林霜转移了话题。
赵明煙撇撇嘴,领着他朝书房走去。
“这些竹条还不够细,至少要再削两层。”
除了赵明煙与谭林霜,小烛和阿筠也被叫了过来,赵明煙一人分一根竹条,一边讲,一边演示。
“太细了会不会扎不稳?”谭林霜问道。
赵明煙说:“灯衣不同,灯架也会不同,丝绸不同于宣纸,竹条不够细,造型会很难看。”
“虽然我们现在做的还是走马灯,但从材料来讲,算纱灯。”
“纱灯的灯身由细竹条和丝绸制成,外形轻盈透明,内部点燃烛火,光线透过丝绸,形成的光影会更加柔美。”
“要轻盈,竹条必须更细。”
“那岂不是更考验你编制的手艺啰?”谭林霜挑眉而笑。
“也考验你削竹条的手艺。”赵明煙回以扬唇。
小烛与阿筠看到二人的互动,下意识对视了一眼。
不过阿筠很快便别过了头。
小烛看着他笨手笨脚的动作,忍不住提醒道:“你小心削到手。”
“你别乌鸦嘴。”
阿筠目不斜视,削得仔细认真,尤其在听到她这话后,更加小心翼翼,生怕真削到手,会被她笑话。
“好心被驴踢。”
小烛皱皱鼻子,捡起一把称手的小刀,“唰唰”两下,便将手里的竹条削了三分之一,看得阿筠瞠目结舌。
“你…怎么办到的?”
小烛得意地觑了一眼,“唯手熟尔。”
闻言,阿筠立马看向谭林霜,见他也是削一点就停一会儿,不比自己强多少,这才心理平衡。
“你这样太阳都下山了也削不完一根。”
已经削完一根的赵明煙看不下去了,凑到谭林霜跟前,手把手教他,“首先你握刀的姿势就不对。”
语毕,便纠正他握刀的动作,“用大拇指与食指夹住刀背,可让刀在两指间自如活动。”
“哦。”
谭林霜调整了一下姿势,对着竹条削了一下,确实轻松不少。
赵明煙接着说道:“削的时候呢,以手指顶住竹子,用刀刃硌竹子。无论多宽的竹条或竹板,一定要在中间下刀,且下刀要直。”
“唰一下……”
赵明煙一手拿竹条,一手握住谭林霜拿刀的手,直劈竹条中间,“劈下去后,左右掰刀,就成了。”
“稳准快。”谭林霜总结道。
而后,他拿起更平滑的那一半,举起来回来查看,“感觉还得再修一下。”
“这是当然,一刀下去,手再稳,也有毫厘偏差,而这样的偏差会直接影响灯架的编制成效。”
赵明煙点头,“我们手艺人,要精益求精。”
随即,她找来刨子,将另一半两边刨平,“这个步骤叫‘修正竹条。’”
“你们瞧,这样的细度,就能留作使用了。”
她拿起那根已经刨平整的竹条,举到了三人眼前。
当竹条对准谭林霜时,他笑了笑,“人有所长。”
“亦有所短。”阿筠丧丧地接话。
小烛扭头一看,他直接把手里的竹条劈歪了,白白浪费掉一根。
“真笨!”
“那…你教教我呗!”
阿筠顿了顿,大大方方拿起马扎坐到她面前。
“哼!”
小烛冷哼了一声,脸上抗拒,但双手诚实,像模像样地教了一遍。
阿筠学东西快,再削时,虽然不算平整,至少没再歪了。
不多时,书房里只有削竹条和刨竹条的声音。
风轻轻,湖面平静无波。
直至一人行过,挥开挡道的竹枝,带动整条竹竿晃动不止,抖落了趴在上面的一条竹节虫,不偏不倚,掉进了湖里,激起涟漪……
“少爷,少奶奶,午时安好。”
那人径直来到书房,向谭林霜与赵明煙行过礼后,道明了来意:“少奶奶,老夫人有请。”
赵明煙略显诧异,旋即看向谭林霜。
“祖母找你,定然是好事。”谭林霜解颐。
对上谭林霜充满笑意的深邃眼眸,赵明煙在心里推测:看谭林霜这副成竹在胸的表情,多半是与商行有关。
难道…祖母是打算让我接触商行的生意?
在这个节骨眼上,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怀着好奇与期待,赵明煙朝谭林霜颔了颔首,便迈着笃定的步伐随兰管家而去。
谭林霜一路目送,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视野,这才收回视线,看向手里的竹条。
“竹条越细越好,人心亦然。”
约莫一个时辰过去,赵明煙兴冲冲地回来了。
她很开心,因为往后,她不仅能光明正大地出门,还能兼顾明月斋的生意。
“谭林…咳!夫君。”
她拉起了谭林霜,迫不及待地说:“祖母让我接管姑母在贞节堂的蜀锦生意。”
谭林霜一听,赫然皱眉,“祖母这是丢了个烫手山芋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