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穿透云层,在钢化玻璃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照到座皮质座椅上一道微曲的背影上,仿佛千斤重担压在脊梁。
顾宴辞眉头拧成川字,不停地拨打着同一个号码,但始终都无法接通。
ARIC转身走向办公桌,皮鞋踩在纯手工羊毛地毯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这地毯价值堪比一辆豪车,却只是这个空间里最不起眼的装饰之一。
他将手中的文件推到老板面前:“这些也要尽快签署。”
冷不丁地,顾宴辞起身:“我想回淮市一趟。”
ARIC脱口而出:“你疯了?”
说完,他觉得可能是自己疯了,竟然敢当面教训老板了。
沉吸一口气,ARIC:“这次,你是真的走不开。”
上千份文件等待签署,还有股份转让的流程要走,股东大会要开。就连顾老爷子的后事也急需他安排,将所有这些处理完,最快也需要整整一周……
顾宴辞沉默地看着桌面堆积如山的文件,没有说话。
从前,这张由整块黑檀木打造而成的办公桌,桌面上除了一个水晶烟灰缸和几份摊开的文件外,几乎一尘不染。桌角处,一个银质相框面朝下倒扣着,只有在没人的时候才会被立起来。
现在,整块桌面都堆满了文件,凌乱不堪。
他本想着,很快,那个相框里扬着头微笑的少女,就能换成一张双人照。
却没想过,自己会被对方拉黑。
最晚再过两周,他处理好一切,就能回去向她坦白所有事,不论是蓄意接近,还是很早很早就开始的暗恋。他会完完全全、毫无保留地告诉她。
这个节骨眼上,偏偏她被动地知道了他的身份,而不是由他主动告知。
她一定失望至极,再也不想见自己了。
光滑的西服布料划拉过真皮椅背,他无力地坐回椅子,眼底黯然。
就算现在回去,他也丝毫没有自信,她会见自己,会听自己解释。
叹了口气,ARIC转身将一杯冒着热气的黑咖啡放在他右手边,提醒道:“这桌上的任何一份文件,都等不到明天。”
今日事,今日毕,哪怕熬夜,也得看完。
现在正值股权交换之际,多少人盯着,暗处又有多少人准备伺机而动,他们必须慎之又慎、快之又快,让一切尽早尘埃落定。
骨节分明的手指握上银色钢笔,顾宴辞流利地签上自己的大名,一张一张白纸在他的指尖翻飞。
一边浏览,一边说:“帮我想办法,联系上她。”
“好。”ARIC自然知道,她是谁。
那日,若不是那日他亲自到淮市说明一切,恐怕老板还不会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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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市的雨总是来得突然,就像突如其来的人一样。
ARIC亲自赶来这里,肯定是澳门有重大事情发生,大抵也是跟那个老头子相关的事。
顾宴辞站在大厦顶层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被雨水模糊的城市灯火。十八层的高度足以让他远离尘嚣,却无法摆脱那些如影随形的记忆。
"顾总,医院又来电话了。" Aric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老爷子恐怕撑不过今晚。"
顾宴辞的指尖在玻璃上轻轻一叩,雨滴在触碰的位置汇聚成细流蜿蜒而下。
"第几个电话了?"
"第七个。"ARIC递过平板,上面列着长长一串未接来电,"家族理事会要求您务必到场。"
他始终看着窗外的雨滴,眼里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不过一只在雨中乱撞的蚊蝇,与他毫无关系。
低头看了一眼表,差不多要赶去寿宴了。
他转身走向办公桌,黑色西装包裹的修长身躯在灯光下投下一道凌厉的剪影。
"告诉他们,我很忙。"
ARIC欲言又止。
“老爷子说...他有关于三小姐的东西要交给您。”ARIC轻声道出这个禁忌的称呼。
顾宴辞的手指蓦然收紧,随后又松开,嘴角扬起嘲讽的笑:“我母亲的东西不是早就被烧完了吗?他以为随便编造一个谎言我就会信?”
ARIC痛苦地低下头:“老板,我看过了。”
真相出乎了他的意料,也会颠覆老板这些年来的所有认知,他甚至无法开口说出那些内情,只有老板亲自去看,才会相信,表象之下……
澳门,医院VIP病房外,顾家众人早已等候多时。当顾宴辞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时,嘈杂的交谈声戛然而止。人们自动分开一条路,目光中混杂着敬畏与猜疑。
"宴辞终于肯来了?"二姑阴阳怪气地开口,"老爷子念叨你一整天了。"
顾宴辞连眼神都未施舍一个,径直推开病房门。
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病床上的顾老爷子瘦得脱了形,曾经威慑商界的锐利目光如今浑浊如雾。
老人几乎连话都说不出,只有眼里的泪光彰显出他的情绪激动。
顾宴辞站在床尾,保持着安全距离。“东西呢?”
顾老爷子艰难地抬手示意,他身边的管家立刻捧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
“三小姐所有的医疗记录,从她回到顾家那天起,到...最后一天。”
顾宴辞没有伸手。
记忆中的顾珺温柔如水,但自从她带着自己回了顾家,两人就被病床上这个人强行分隔开,一年也不过见得两三面……最后一次见顾珺,他只记得满院子的白茶花开疯了。
“为什么给我这个?”他声音冰冷。
病床上的老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监护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医护人员冲进来抢救,顾宴辞退到角落,无意间瞥见档案袋边缘露出的一角照片——那是年轻的顾珺,笑容明媚如阳,与后来判若两人。
"血压下降!准备肾上腺素!"
混乱中,顾老爷子挣扎着指向顾宴辞,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顾宴辞和其余人都被请了出去……
管家颤巍巍地将档案袋塞进他手中,几乎是强硬的。
同样沧桑的声音道:“老爷子这些年,一直很后悔。”
大家都知道,顾老爷子从小最疼爱三女儿顾珺,她在顾家却可以不用联姻,嫁给自己喜欢的人。顾老爷子对三女婿也是无条件扶持,将他从一个普通人扶上青云。
只是成为有钱人后,三女婿出轨,顾珺带着年幼的孩子回到澳门,顾老爷子忽然就变了。
他不仅狠狠报复了三女婿,更恨顾珺丢了顾氏的脸面,当初不听自己的话,还浪费了自己这么多的资源和财力,从此对顾珺态度180度大转变。
听说,他将顾珺和她的孩子囚禁在一个小别院里,不允许他们出席任何活动,甚至从未到住院围着大圆桌一同吃饭。
就像不得不养着的两个陌生人。
后来,顾珺郁郁而欢,年纪轻轻就去世了。至于那个孩子,没人知道他去了哪,有的说是被顾老爷子送回淮市丢到父亲那了,也有人说被顾老爷子给了他一笔钱出去留学了,让他别再回来。
但是,无论是哪种情况,那个孩子都会对顾老爷子恨之入骨。因为,他的母亲,满怀希冀地回到娘家,却被顾老爷子当作羞耻困于小院,最后抑郁离世。
因此,顾老爷子也背上了一些不好的名声,媒体都批判他过于古板,根本不像21世纪的人,家财万贯却因为面子将自己的女儿困死在别院里。
所以这个世界上最恨顾老爷子的,不是他商业上的竞争对手,而是从小便没了父母的那个孩子——朝辞。
他后来改了名,随母姓,名叫顾宴辞。
顾宴辞是这个世界上最恨顾老爷子的人,顾老爷子也正是知道这一点,所以尽管将他培育成人,让他打理公司的事务,却从来只给他职位不给他一丁点儿股份。
只是将他当做顾氏的赚钱机器,一个妥妥的工具人,从小严格训练,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没有任何享乐的时间。
在顾老爷子年老重病后,在ICU那段时间,时而昏迷时而清醒,每次清醒第一个问的就是顾宴辞,所有人都以为他是怕顾宴辞脱离了掌控。
在有限的清醒时间里,顾老爷子命人通知顾宴辞回来,可对方一次也没听,甚至连他的电话都不接。
直到顾老爷子病危,将他最信任的助理ARIC叫到病房——将顾珺生前的所有健康资料拿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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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RIC一直在顾宴辞身旁陪着他。
顾宴辞只是定定地看着怀里的牛皮纸。
他看过无数的资料,上亿的合同,都没有这一份沉重。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打开它,还是丢掉它……
从很小的时候他就告诉自己,他不过是顾老爷子养的一条狗,一条卖力的看门狗。不论未来他们使出什么手段,给他什么好处,都不可能抹灭这个事实。
自从进了顾院,他就没有了童年,甚至说没有了自我,只能麻木地,按照那人的指示,拼命向上。像个机器一样的学习,像狗一样地忠诚,为了顾氏舍弃自己。
难道这轻飘飘的几张纸,就能掩盖这些事实吗?
就在他想要将这些碍眼的东西撕碎时,ARIC突然开口:“顾宴辞,你应该看看。”
顾宴辞怔了一下。
他没有叫自己老板,而是以朋友的身份直呼自己全名。
“呵——”于是冷笑一声,打开。
档案袋里的资料详尽得令人窒息。每一页病历,每一张处方,都记录着顾珺如何从一个风华绝代的名媛,变成人人避之不及的疯妇。
里面有几页是顾老爷子的亲笔记录:
"珺儿今日又发狂,伤了三名护工。她问每个路过的人'我哪里不如她'...我可怜的珺儿,是爸爸错了,不该把你宠得受不得半点挫折..."
顾宴辞发现一张他从未见过的照片——年幼的他被顾珺搂在怀中,两人笑得那么开心。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宴辞期末综合考了第一,珺儿难得清醒时拍。她问能不能多陪孩子一会儿,我拒绝了。不能再心软。"
后面还有一个小小的笔记本,里面字迹清秀工整,和之前不像是一个人。顾宴辞颤抖着翻到最后一页,日期是顾珺去世前一周:
"药量又加大了。我知道他们在骗我,这些根本不是治病的药。爸爸来看我,说宴辞表现很好,会成为顾家最好的继承人。我求他让宴辞来看看我,他却说不能让孩子看到母亲这个样子...我好想我的孩子..."
日记本从手中滑落,顾宴辞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二十年来坚信的真相开始崩塌——母亲不是被抛弃,而是被"保护";他不是被利用,而是被"培养"。
原来顾珺自从丈夫出轨后,就受不了打击已经疯掉了,她精神失常,所以只能关在别院。
她只要看到有人,就会扑上去开始脱衣服,问对方:“我哪里不如她?”随后又恶狠狠地拿起刀要捅人……
这样的状态,让顾老爷子无法放她出去参加任何活动,也不得不将她跟顾宴辞分开,只有在服药后恢复短暂理性后,他才会准许顾宴辞去看她几眼。
也就短短几眼而已。
顾老爷子一直都很后悔,觉得是自己从小将顾珺宠得太厉害,甚至从来都没有一句责备,才会让她心理承受能力如此之差。故而对孙子顾宴辞格外严厉,从小就经受非人的磨炼。
抢救终于结束,医护人员从病房里出来,顾宴辞立马冲进去,却只看到一只下垂的手,和心电监护仪上笔直的绿线。
他看向医生。
对方拉下口罩:"死亡时间,22点17分。"
顾宴辞瞬间跪倒在地,将自己头贴在老爷子的病床上,泣不成声。
他对这个人的所有防备,顷刻间瓦解,他甚至还没有亲口告诉外祖父:“我原谅你了。”
管家也用手背擦了擦眼睛:“九爷,老爷让我转告你,哪怕他有千万个理由,也是他错了,他不该以爱的名义掌控你的人生。他很后悔,让你这二十年来过得那么辛苦,未来,就请你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活吧。不愿意接手顾氏也没关系,你想要做什么,就去做。”
病房外的其余人也抹着眼泪冲进来,但当看见里面那人颤抖不已的肩膀时,顿觉自己的泪水有点装腔作势了。
大小姐和二小姐互相看了一眼,便带着自己的孩子出去了,老管家和ARIC也一并退出去,将最后的时间留给他们。
病房内,一生一死,只闻凄厉的哭喊声。
在场所有人都几乎是第一次见顾九爷哭成这样,自从顾珺去世后,他好像失去了泪腺,再也没有哭过。不论受到怎样的冷眼和惩罚,都只是一副冷淡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不在意。
不过,他们也不关心这祖孙两的感情怎么突然这么深,他们只在意,顾老爷子的遗嘱。
大小姐和二小姐围着管家:“老爷子,生前应该立了遗嘱吧。”
管家点头,神情悲悯。
“都这个时候了,也该让我们知晓吧,毕竟我们是他的亲生女儿。”二小姐还推了推自己的儿子,“还有他的亲孙子在这。”
“两位不必焦急,你们想要的,老爷子都为你们安排好了。至于顾氏继承人,自然是能者居者。”
“开什么玩笑?”大小姐忽然激动,“你这意思是老爷子让顾宴辞当继承人?他生前可是最不受待见的,他再有能力也不过是顾氏的打工人罢了,我爸让他参掌管企业不过是为了盈利,挣的钱都属于顾氏!”
“大小姐别忘了。顾宴辞,也属于顾氏。”管家毫不畏惧地迎上她讨伐的目光。
“我不信,你把遗嘱拿出来给我看!”
“您大可以找朱律师了解。”
于是,原本病房外乌泱泱的人就少了一大半,都赶往朱律师的事务所去了。
窗外,雨疏风骤,白茶花已经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风中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