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冉说的吃席只有三个人,她喜婆婆还有沈确,菜色倒是比之前好了很多,肉看起来就很有食欲。
沈确安静坐着,喜婆婆说了句“吃吧”,几人才动筷子。外面听起来比前些日子安静好多,喜婆婆面上还是很平静,大概是感觉到了什么,频频给伊冉夹菜。
伊冉吃个不停,虽然对分享美味有点微词,但已经没嘴说话。喜婆婆看了沈确一眼,淡淡道:“多吃点,不够还有。”
沈确点点头,吃得倒是很认真。
这场景不像是大丧,反而很安静,有点细水长流的意思。他被这莫名的感觉攥住了,连自己在想些什么都忘了。
有些人就是如此,能轻易拥有一些让人艳羡的东西,包括情谊。
他不由得又想到了神女。
三人用完饭菜,这次沈确洗碗,喜婆婆没有谦让,她和伊冉一起坐在院子里。
伊冉没头没脑地道:“这段时间打扰了。”
喜婆婆有点意外:“怎么这么客气?”
伊冉向她伸出手,喜婆婆苍老的右手轻轻搭在上面。这感觉大概令她有些无措,生前牵手只有幼时女伴才有,后来大了做人妇,好似只有另一只男人的手可以牵。
可能是因为没人敢去接近这么一个鬼蜮里的老婆婆,她都快忘了,女人之间也可以有自己的牵绊。
手牵手是那么自然而然的事情。
所有的女人都沐浴着同一条月经塑造的河流,当她们牵手时,灵魂也得到了短暂的共鸣。
她听见伊冉道:“我无法保证自己是不是合乎你想象中的那样,但是陪你走这一段路,我是愿意的。”
画面崩坏,喜婆婆的眼神若有所感,伊冉眼底的笑意,以及厨房里洗碗的沈确指尖静止的水滴……
像是被什么揉碎了,又展开了一般。伊冉站在灶台前,看到的是一双粗糙有力的手,时间回转,她又回到了过去的某个时刻。
这双手曾经拧过她的耳朵,如今由她操控,她成了那个软弱的妻子。她啧了声,径自脱离躯体,指甲于虚空中出现,几个黑片一点点将妇人躯体吃了个干净。
伊冉化作了妇人模样,她蓦然抬眼,厨房虚掩的门缝里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咚一声。
伊冉走过去开门,见小女孩一屁股墩坐地上,呆呆愣愣的,像是动物一样,却带着麻木,不敢乱动,像是惧怕她的责骂。
她头上头发半长不短,扎得倒是整齐,只是不是有韧劲的发带,而是红色的线头,松松垮垮的,动一下都快散了,身上衣服也是不合身的,双手脏兮兮的,放在地上倒也不担心弄脏了。
“你……叫什么?”
明明看到娘亲被吞吃,又出现了一个新娘亲的小女孩也不知道该不该害怕,主要是娘亲本身就让她又爱又怕的,她小声道:“阿喜。”
果然是她。
伊冉眼底生出笑意,将小孩抱起来,不合适的衣服穿着累赘,看起来一大坨,抱起来很轻。
小孩眨巴眨巴眼睛,有点受宠若惊:“我……可以自己走。”
伊冉便听话将她放稳,问道:“是不是饿了?”
小孩慢了半拍,又看了看她的神色,观察到她没有像以往一样生气,可又不敢提出来自己饿了:“……不饿。”
“等着。”
伊冉在厨房翻了半天,找了个菜篮子,往里头捡了几颗看着就青翠的菜,又自梁木上吊着的腊肉上割了半截肉,再放了几个鸡蛋,挎着篮子,牵着阿喜往外走,门一带上,她走起来轻车熟路。
阿喜道:“还有小捷……”
前些日子,她吃饭没有注意,还被娘说不够谦让,是个馋鬼,被这么说的时候,饭都不香了,她虽然木了点,但是还是很在乎的,给自己强调了很多次,于是这次很快就“谦让”起来。
谁知娘亲并不会在乎这个,闻言只是道:“提这个做什么,两个孩子,我负责你,你爹负责另一个不就行了。”
“……不过你也不用担心这个,他们很快就不在了。”揉皱又展开的纸,铺得再平也有痕迹,这对父子已经在上一轮中消失了,这里的不过是捏造的,维持不了多久,伊冉来了,随便都能收拾了。
阿喜闻言只是点头,没有多问,但那双眼睛还水灵灵地将伊冉瞅着。
伊冉只好道:“以前是娘亲被鬼迷了心窍,这次不会再这样了。”
阿喜的眼睛又亮了一分:“我们是要去找奶奶吗?”
伊冉点点头。
正巧这时候有村民路过,看了眼篮子里的东西,笑呵呵地道:“这是去婆婆那儿,非年非节的,不是要把小孩子放那儿吧?”
阿喜闻言瘪了瘪嘴。
伊冉道:“过去吃顿饭,吃完就带孩子回来。”
忽而,听到围墙里面传来隐隐哭泣声。这人又道:“又是那个二丫,啧啧,可怜哟,天天一顿打是逃不掉的。”
伊冉闻言道:“可怜吗,你家中女儿有弟弟有哥哥吗?有的话也是可怜的,半斤八两。”
那人闻言有点生气:“嘿,你怎么说话的!”
她又道:“你家不也是哥哥和丫头,那你也是不可怜女儿的?”
伊冉淡淡道:“是啊,我真不是东西。”
妇人想骂骂不出口,伊冉把自己连带她都骂了,发自内心解释道:“我对我家女儿那是很用心的,不是什么重男轻女,我关心她身材督促她女红,我哪里对不住她了?”
“瘦得歪七扭八,再凭会绣几朵花嫁人?你若关心她就应该让她多吃点,长壮点,绣花也好做什么也好,凭自己的本事吃上一口饭,而不是沽价而售。”
“你……”
伊冉道:“更别说什么哥哥大些说话有道理,弟弟小些不成熟,让她让着他们,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地恶心人。”
妇人瞠目结舌,指头点着伊冉。
伊冉再给自己加一层防御:“我就是这么做的,真不够恶心人的。”
留下气得跳脚的妇人,伊冉牵着阿喜,到了她名义上的婆婆家里,家里很简陋,和喜婆婆住的地方一模一样。
那婆婆见伊冉牵着阿喜来了,又是疑惑,又是担心:“你怎么来了?”
阿喜站在伊冉旁边:“娘亲带我来吃饭。”
“吃饭?”婆婆纳罕地瞅着伊冉的篮子,她可不像这种人,不是出了什么事吧。
她对伊冉道:“先进来再说。”
这妇人便牵着阿喜进来了,顺手将篮子一放,大概是走了一会儿,有些渴了,轻门熟路地倒水,往阿喜那儿放了一杯,还嘱咐她小心烫,又顺手给她添了茶水。
自己捧着水杯吹气,喝上几口后,才对一脸见鬼的婆婆道:“阿喜说婆婆你做的饭好吃,我便带着她来蹭饭了,篮子里有食材,我也可以打下手。”
有理有据。
还真是见了鬼了。
阿喜笑嘻嘻的,一副出鬼相,这笑可从来没在她娘亲面前展现过。婆婆沉重地叹了口气,将水杯推了推:“只是这样?”
伊冉也笑嘻嘻:“只是这样。”
“那他们父子呢?”
伊冉张口就来:“给他们留饭了。”
阿喜支支吾吾,伊冉笑眯眯道:“可以喝了,不烫了。”
阿喜不敢说了。
哥哥和爸爸好像并没有饭吃啊。
但是话又说回来,他们每次都吃那么多,饿一顿也没什么的吧,再者,动手就不会饿死啊,她这么小就知道。
这一餐饭格外和谐。婆婆家的东西,伊冉甚至比她还要清楚,缘由无他,这里喜婆婆真的是原封不动,因此引得婆婆侧目,心里暗道也许该将少得可怜的钱换个地方放放。
虽说不至于,但是这儿媳妇抽风了,就另说了。
味道也是差不多的。
很美味。
阿喜长大了,甚至死后都幻化成了这颗老桂树,为什么呢?
虽然得不到母亲的爱,但是奶奶的温情也是实打实的。
很温和,很包容。
确实与喜婆婆给人的感觉如出一辙。
席上主要是婆婆和阿喜在说话,伊冉看着阿喜发自内心的笑容,为什么呢,都是女人的爱,难道母亲的更为高尚一些?
伊冉不这么觉得,不管是母亲还是姥姥,又或者奶奶姑姑,以男人的血统来论是错误的。她们都是来自同一条河流,相同的身体,共振的灵魂,往上捋,她们的祖先也许一起打猎过。
为什么无法宽慰喜婆婆呢,甚至喜婆婆都从婆婆身上复刻了所有能复刻的东西了。
阿喜在不安什么?
三人用完饭,伊冉自觉洗碗,又将剩菜剩饭打包,提着篮子跟婆婆告别:“下次……”
婆婆的脸一黑,又不好说什么,问道:“真没事?”
伊冉道:“没事。”她又戳戳阿喜,阿喜这次不是木头了,毕竟婆婆做饭真的好吃,她也很喜欢。
况且娘亲自己带食材的话,她也不用留心少吃东西了,婆婆真的挺不容易的。
再者,她也不想再偷偷咬掉饼子上的焦糊部分被娘亲骂了,她真的不喜欢那个呀。
“奶奶,求求你了。”
婆婆无奈:“下次不用带这么多了,一半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