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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一片蔚蓝的湖出现在眼前,原本把头靠在座位上的郁雾不自觉直起身来,想凑近些看。冬日的暖阳偶尔照过脸上,她像只猫舒服地眯起眼睛,赶早上七点半高铁的疲惫随之舒缓。
“各位旅客,列车即将到达宁川站……”
白色的站台建筑接替身后的原野,郁雾看到远处上方的站牌,脑海倏而略过一双透不出情绪的眼睛。
郁雾顿了顿,下意识将头转向车厢内,试图回避想起记忆深处的那个人。
她把手机放进随行的包里,准备提上行李箱出站。
等过了出站口,郁雾走到一片空地,准备从包里翻出手机导航。余光里隐约瞥见一个清挺身影,她翻找的手僵住了,缓缓望过去。
是沈弋。在接近零度的冬天,他只套了件黑色卫衣搭咖啡色牛仔裤,凸起的锁骨处隐隐显出一条极细的银链。
周围拖着行李箱的人们来来往往,偶尔有几位女生路过他后回头看。
他微低着头看手机,眉眼冷淡,没有其他动作。
过了一会,沈弋好似察觉到什么,收起手机,抬起头时视线正对上她的眼睛。
他不说话的时候,目光总好似带着点漠视的意味,好似在旁观这个世界。
郁雾被迫回想起从前无数次偷望他时,努力收拢手掌却仍然握不住流沙的感觉。
沈弋静静站着,郁雾知道他认出了自己,可是他不动,没有任何示意。
也许是僵持的时间有些长了,郁雾不自觉松了提包的力,包从她身前划到一侧。
沈弋忽然笑了,好像拿她没办法。
“了了还是不习惯看手机吗?”沈弋向她走来,语气像把分别的六年轻轻吹走了。
郁雾听见他喊着自己的小名,声音恍惚间和过往梦里残存的模糊声音重合起来。
她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说起来郁雾妈妈为她取了了作小名是祈愿她如水云身,过了却烦困的生活。而自从她执意独自远赴他国读大学后,已经很少听见有人当面这样喊她了。
此刻一句久别的“了了”,自从六年前因沈弋父母离婚,李凝独自带着读高二的沈弋搬去宁川后,便再也没有听到过了。
他熟悉的语调真实再现,像极一阵呼啸的风裹挟着雨,从远处席卷来风沙碎叶,她只能迎面,不得动弹。
沈弋在她面前站定,自然地拉过她身前的行李箱,然后又将行李箱换到不靠近她的那一侧手拉着。
和他之间不再有行李箱阻隔,郁雾不自觉微屏住呼吸。
“李女士跟我说你要来宁川了,让我接你。”他望着她说道。
注意到她的围巾快散开了,沈弋抬起双手给她理围巾,目光触及她左肩靠近脖子的位置,他动作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下。
那里已经看不出曾经被开水烫伤留下的疤痕了。
沈弋低着眉眼,缓缓补充道,“我回宁川一段时间了。”
郁雾还没来得及消化他的话,就看见他冷白的手出现在眼前,给她理围巾。
围巾布料触及她被冷冻的脖子,鼻尖缠绕着他身上淡淡的气味,像清晨雨后林间穿梭而过渗出的清冽水汽。
她下意识攥住手,压下心中酸涩。
“我不知道你在,也不知道你会来接我。”郁雾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发出声音,又是以怎样的表情面对他。
她想不清楚,也不想清楚。
“嗯,”沈弋无所谓地点了点头,“这次放假留了多久在宁川玩?我带你逛逛。”他拉着行李箱,开始往停车场走去。
“一个星期。”郁雾自觉跟在他身后,微抬头,望着他好像比记忆里长了些的头发。
如果可以说,他待多久她就待多久。
但没有立场。
沈弋背对着她点了点头,没再开口说话。
“最近没有拍摄吗?”郁雾忍不住问到。
他顿了顿,好像在思考,“有,在宁川接了个旅拍单。”
“那我会不会打扰到你?我自己一个人没什么不可以。”
沈弋听到这句话时正好走到面向露天停车场通道的明暗交界处,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去面向郁雾。
郁雾差点没收住脚步,抬头望向他。外面的光亮太过刺眼,她看不分明沈弋的表情。
沈弋静静地盯了她一瞬,开口道,“我们认识多久了?”
“十九年…”郁雾想起干妈告诉她,她出生的时候,他陪着一起去医院陪产。在监护室里,她小小的一只手老是握着他的手指不放,闹腾的他难得被迫安静一阵子。
“小公主来了,我有天大事也得陪着。”沈弋想起来什么,说到后面语气有笑意。
他前额细碎的头发微挡住了郁雾看清他的眼睛。
是笑了吗?郁雾怔了怔,没来得及分辨清楚,他已回过身去,走到车子后备箱放行李。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没再作声。
沈弋也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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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上车她便感受到车厢里扑面而来的暖意,是他提前开了暖气。
郁雾看着他,他两只手正传接着安全带,跟她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扣上后他的手缓缓放开安全带。
“李女士想你了,让我等你有空的时候送你过去。你想不想去?”他一只手撑着车框上,一只手抵着半开的车门,弯腰与她平视问道。
太久没有跟他同处于一个空间,郁雾感觉现在像把自己从保险箱里拉了出来。
他的身影挡住了外面呼啸划过的风,而她看见他冻得微红的耳朵,顿了顿,“去的,等我先到酒店收拾下再说。”
“嗯。”他控制着力度关上车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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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上,郁雾静静看着车窗上他的倒影,他比以前瘦了,气质比以前更冷了些。
她慢慢把头靠在座椅上,目光专注地看向车窗外,好似要透过车窗看更久远的东西。
没想到真的会在宁川和他重逢。
郁雾望着倒影里他戴的银链,努力压下酸涩的情绪。
在等红绿灯时,一旁开车的沈弋转过头去看着她,准备说点什么。
但当他看见郁雾侧头对着窗外好似闭上了眼睛,便没有再开口。
他只当远道而来的妹妹路途奔波,需要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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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雾看着酒店浴室镜子里的自己,默默理着头发。她把原本编的辫子拆散了,用梳子一下下梳着头发,忽而感到有些悲哀。
沈弋还在楼下等,而她却在试图找让他离去的理由。
刚才她为什么答应得那么快?明明经常和干妈聊天,什么时候单独见面都可以,何必一定是他在的时候。
她思绪缠结,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显示有新的微信消息。
她打开,翻动屏幕看见了几条未读消息。先是「干妈」,说得知沈弋在宁川接到了她,很高兴,让她先好好休息下,什么时候有空就过去吃饭聊天。
再是「yis」,他的头像还是他第一次拿起相机时,随手拍到的一只流浪黑猫。
照片里猫背对着他,向远处的雪地跑去,大雪纷飞下的画面蒙上一层朦胧的灰色,好似黑夜将至。
她点进界面,最上面一条是两个小时前问她几点到,然后是刚刚,问她中午吃不吃广东菜。
她先回复了沈弋,说好。
然后是干妈,她思考了下,回复说,自己先收拾下,下午过去找她。
李凝回复得很快,说她终于来了宁川,之后好好带她到处逛逛。
郁雾回了一只黑猫笑着点头的表情包过去。
对着镜子画好淡妆,她深吸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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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郁雾下到一楼,才发现沈弋没有在大厅的沙发区等待。
也是,沈弋从来不习惯停留在某处。
她边想,边四周环视着走向大门。
走到靠近大厅旋转门的地方,透过大厅的透明落地窗,她发现沈弋蹲在大门一侧,他的面前是一位老人牵着一只白白的萨摩耶。
他用手挠着萨摩耶的下巴,在阳光下他周身好像闪着微光。
郁雾停下了步子,目光贪恋地看着这一幕,直到他和老人笑着道别后,她才走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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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车后,郁雾发现沈弋带她来到了一个公园门口。
“吃饭的地方在公园里,不能开私人车进,现在才十点,正好带你走一走,”说着,沈弋给她递来一双米白针织手套,“刚等你的时候去买的。”
郁雾忍不住动容,随之又觉得感伤。
有时她恨他的温柔。
只是可以得到,但却无法拥有。
她点了点头,伸手接过,认真戴上,“谢谢,很合适。”
郁雾抬起头来,将戴上手套的双手伸到沈弋面前,对着沈弋露出久违的笑容。
沈弋望着郁雾的笑,总觉得她的笑容里还夹杂着些许复杂的情绪。
也许是因为她常常只是微笑,好似高兴却总不尽兴,望向人时如同蓄着薄雾的水墨远山,雾气似有若无,又绵绵不尽。
“嗯。”
十二月宁川的天已经很冷了,好在这一日有太阳,走在路上慢慢会温暖起来。公园里的银杏大片染上金黄,在湛蓝的天空下恣意向上。
郁雾随沈弋走着,途径几座拱桥与亭子,她偶尔驻足,站在桥上望闪光的湖水,好像时间变慢了。
大多数时候倘若她不主动说些什么,沈弋便不会说话。
他不是一个提起话题的人,郁雾知道有时候他的回应其实是一种微妙的礼貌和迁就。
沈弋有他自己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他用镜头追逐与践行生命的意义。
他仿佛不需要和大多数人沟通。
因为感到不被沈弋所需要,郁雾常常觉得自己不该无故打扰他。
“我喜欢这里,谢谢你找到这个地方。”郁雾抬头看向身侧一同驻足的沈弋说道。
“喜欢就好。”沈弋点了点头,脚步却忽然后撤几步,边拿出手机。
郁雾跟着回头,有些不明所以。
沈弋迅速对着她拍了一张照片。
郁雾愣住了,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便听见沈弋的电话铃声响起。
沈弋朝她指了指电话,她点了点头。
“舒旎。”沈弋接起电话,对着电话那头轻声说道。
郁雾看着他的脸色渐渐柔和下来,心中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