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永安二十九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晚。

    三月三这一天,本该踏春的日子,洛阳城中却骤迎一场撒盐春雪,北风吹紧了城中的门户,就连洛河里的春鲫也深凫在浮冰之下。

    褚昀听着蜗牛庐外呼啸的风,缩在哥哥怀里打哆嗦。

    这样冷的天,总让人觉得春天永远不会来了。

    褚昭知道她怕冷,冷得过分时她总是哭,他抱紧她安抚:“前几日我出去的时候听说了些城中的事,太子殿下要迎娶侧妃,有贵客来京城,等雪停了我想办法混进城去,买些胡饼回来。吃些好的,阿昀就能好起来了。”

    天太冷了,褚昀前些日子病了一场,他心惊胆战地照顾了几天,总算是养好了,却没什么好东西给她补身子。

    “若有贵客来京城,那城门处定然戒严,哥哥……”褚昀冷得哆嗦,“哥哥怎么进得去?再说,我们也没有银钱,我们…我们还有些肉干,能撑过去的,等天气暖和了,我跟哥哥一起去山里打猎,说不定,还能再吃到兔肉。”

    褚昭是能打猎的,偶尔猎到些野物够兄妹俩吃上一阵子。可是这个冬天太冷了,山里的猛兽也蛰伏着不出,没有足够御寒的衣物,他不敢贸然进山,更不敢独自将褚昀留下太久。

    这些年的冬天,一年比一年冷,一年比一年难挨,北风凛冽时,褚昀甚至觉得她会被冻死在蜗牛庐里,做个饿死冻死的鬼。

    好在还有哥哥,冷得扛不住时,哥哥便抱紧她,两个人取暖,总比一个人生挨要好过得多。

    本就是苦命的人,字都识不得几个,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男女大防,活下去才最要紧。何况这人是哥哥,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是唯一一个护着她性命的人。

    “等夏天过了生辰,我们阿昀就十八岁了。”褚昭抱着冻得发抖的妹妹,试图说些别的让她好受些,“等天气暖和了,哥哥去山里碰碰运气,要是能再猎一只鹿,鹿皮拿去城里换些银钱,能再买些药材备着,还能给阿昀做身冬衣,以后冬天就不怕冷了。”

    褚昭年年这么想,但试了几次,每次都没能进得了城。

    洛阳城东南西北共十三道城门,但每一处的把守都极其森严,永安一朝,像他们这些城外流民是断不准入城的,恐乱了城中秩序,扰了贵人们的安宁。

    但是今年不一样,按褚昭听来的消息,有远道来的世家公卿入城,届时城门处难免人多,总有城门守卫看顾不过来的时候,只要他趁乱混进城,剩下的一切就都好说。

    褚昀实在冷得想哭,连饭都吃不上的流民,哪里还过什么生辰不生辰,可是褚昭年年都替她记着。

    她也想要冬衣,想要以后的冬天不再挨饿受冻,可她更想要哥哥陪着她。

    自打有记忆以来,褚昀就和哥哥在这邙山脚下讨生活,就算没有野兽出没伤人,还有那些饿急了会像野兽一样吃人的饿鬼,她实在害怕。

    “我不要胡饼,我要哥哥陪我。”褚昀说着掉下眼泪,天太冷了,几乎冻透她的身体,只有哥哥抱着她的地方还能感受到一点温热,可是一想到这么冷的天,连哥哥也不在身边,她就委屈得受不住。

    褚昭忙抱紧她,拍了拍她的后背:“阿昀不哭。有了胡饼,哥哥再去山里转转看有没有野山羊,等雪停了,说不定天就大晴了,用不了多少日子,山里的野菜也长出来了,有肉有菜有饭,阿昀吃些好的,也能多长些力气,多猎几只兔子。”

    他心疼自己的妹妹,十八岁了,从没过上这样的好日子,连胡饼是什么味道都没尝过。这回受了风寒,高热的时候险些要了她的命去,他差点以为自己救不活她。

    好不容易退了烧,他想弄点像样的吃食给褚昀补补身体,否则以后的日子,怕是更不好过。

    蜗牛庐勉强能避风,可天地间寒意透骨,褚昀只能缩在哥哥胸前那一小片地方,只有那一点温热让她觉得自己或许还能活下去。

    有肉有菜有饭,是她做梦不敢想的好日子,长这么大,她只尝过一口麦饭的味道,是她偷来的,为这一口麦饭,哥哥差点被那人打死。

    要是能再多长点力气,她不光能自己猎兔子,还能和哥哥一起猎野狼野鹿,能扛着猎物跑得快一点不被歹人追上。

    “哥哥……”哭腔打着哆嗦,褚昀埋在褚昭怀里问他,“哥哥进了城,多久能回来?”

    “天黑之前哥哥一定回来,哥哥不会留你一个人过夜。”

    自永安帝登基始,洛阳城日渐繁华,而城外愈萧条。也有远道来的流民听说洛阳繁华盛景,试图进城谋生,却发现自己连城门都进不去,唯诺者碰壁而返,强硬者,尸首早就被丢尽洛河里喂鱼了,年深日久,便再也没人敢进城,都流落去了北邙山。

    若是饿急了,尚有野草树皮可以果腹,再不济,还有同样饿得走不动路的人,也能摁进锅里煮。

    褚昭不能把褚昀自己留下太久,他们这一处地方虽隐蔽,却也并不是十分安全,妹妹长到十八岁,他从未让她一个人过夜,这样险的世道,他见过太多人卖儿卖女,只为换一口麦饭,儿女卖完了若还吃不上饭,便分食弱者。

    可是,食了同类后没多久,这些人也会相继死去,腐烂发臭的尸体又会引来新的亡命饿鬼,甚至还会引来瘟疫。

    人就是这么死掉、疯掉的。

    饿急了的人连野兽还不如,褚昭是见识过的,好在他幼时跟父母学了些武艺和打猎的技巧,这么多年他才能勉强维持兄妹俩的生计。

    只是寒冬越来越冷,也越来越长,春天迟迟不来,连野草也不发芽,他再弄不来吃的,恐怕他们也要成为别人的腹中食了。

    褚昭抱紧褚昀,轻声哄她安心,一面盘算着如何进城。

    蜗牛庐外风雪大盛,北邙山的日子,一如这刮人骨头的凛风,催人薄命。

    **

    两日后,天放大晴,鸢飞鱼跃。

    然雪霁后又见日晕两重,薄雪殆尽,洛水沉冰,墙角冰棱下的红梅顶着冰碴吐蕊,榆杨道上现出嫩黄春色。

    春来晚,却来得急。

    天象有异,城中皆道此乃灾祸之象,但更令人胆寒的是,有传言多年未入京的皇三子星夜入城,引神佛怒目,听闻那能解仙人语的空鹤道人养了多年的两只仙鹤,也曾于日晕之下泣血引吭,以警世人。

    褚昭站在蜗牛庐前以手遮日看着远处的天,天象吉与不吉,邙山的世道一样艰难,但这日光总算透出了春日的意思,不会再有风雪了。

    “哥哥。”

    褚昀小声叫他,她知道,哥哥还是想进城去弄点胡饼回来:“哥哥,肉干还能吃些日子,阿昀可以少吃一点,哥哥若是进不去城就早些回来,好不好?”

    褚昭揉揉她脑袋,一双眼笑得黑亮:“好,天黑前哥哥一定回来。”说完又嘱咐道,“这个地方少有人来,但匕首你还是要收好,若有歹人来,就像以前那样,照哥哥教你的去做。”

    褚昀点头,白天还敢一个人待在蜗牛庐里,但晚上却不行,她知道有很多人都是独自睡去以后或是被人悄无声息杀死的,或是被野兽果了腹。

    “快进去吧,哥哥早去早回。”

    褚昭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初春的新阳沁着春雪的寒气,日光虽盛,却还是冷的,褚昭看着站在日光下有了些生气的妹妹,朝她摆摆手,让她快进去。

    如果这一次当真能进城弄点胡饼来,他和妹妹以后的日子也能多些指望。

    褚昭实在不忍心阿昀每天可怜兮兮地啃那些咬不动的肉干,他必须得想办法让阿昀吃上一顿像样的饱饭,这么饥寒下去,即便没有歹人来对他们下手,随便一点小病都能要了她的命。何况流民堆里人吃人,怪病多的是。

    上一次的怪病不知怎么就闹成了城外瘟疫,惊动了朝廷,来放了一把火,那些病弱的、跑不进山里逃命的都烧死了,他们兄妹俩因为进山打猎才躲过一劫。

    可是总有下一次,他不能再让阿昀生病,这是他唯一的妹妹,就算进城乞讨,他也得讨些像样的饭回来。

    直到再也看不到褚昭的身影,褚昀才重新回到蜗牛庐里翻找出一张狼皮。

    冬天时她和哥哥进山猎来一头狼,狼皮还没鞣制好的时候她就受了风寒,哥哥把能用上的兽皮都用来给她取暖,她也还是冷,最后将这一张狼皮裹在最外面,硬邦邦的难受不说,残留的腥膻味道让她五脏翻江倒海,即便习惯了动物的血腥气也还是熏得她头昏脑胀。

    她取过角落里枯草覆盖下的一个粗陶罐,那里面存着她和哥哥攒下来的兽油,猎来的野兽多少都有些油水,褚昭教她把那些泛黄的油脂刮下来,放到火炉上炼好了再放凉存到陶罐里,可以果腹,也可以鞣制兽皮。

    褚昀将狼皮铺在石板上,挖出一小块已凝固的兽油抹匀,再用石杵开始反复敲打。

    整张狼皮在敲打中慢慢柔软下来,但兽油也是救命用的东西,她不舍得用太多,褚昀便收起陶罐,又开始生火,将狼皮架起来烟熏。

    等到狼皮终于软到能披在身上的时候,褚昀回头看见蜗牛庐外的天色,心里陡然一凉。

    天要黑了,可是哥哥还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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