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焱辞,原来你那命格这么有能耐呢?何时下雪,何日春来,连两只鸟往哪儿飞都是你说了算。”
一桩老梅的树干上倚着一位身着倜傥青衫的年轻公子,纤长指骨间拎着个酒壶,眉眼间皆是戏谑,乜斜着另一个不言不语给马套缰绳的人,讲起这些日子他听来的流言。
等不来那人的话,倚树的公子啧了声嘴:“哎,我跟你从建康赶到洛阳,肺都要颠出来了,你能不能别当哑巴。”
那人终于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难受就闭嘴。”
青衫的公子浑不在意地笑一声:“闭不上,除非我死了。”
眼见着沈焱辞紧了马衔,套好了缰绳要走,他拽住另一侧的绳子问他:“你现在招摇过市,就不怕暴露了踪迹?”
“我也没想过隐瞒踪迹。”
青衫男子眉间微蹙,略有警觉地直起身:“你不要命了?北邙山那种鬼地方到底有什么让你挂念的?洛阳城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
“洛阳城里那群酒囊饭袋,谁敢来取我性命?”
好一句大话,可沈焱辞倒是说得云淡风轻。
顿了一顿,青衫男子嗤笑一声,复又倚回树干:“也是,四皇子自有绝命刀护身。”
沈焱辞不动声色,缰绳拴好,抬起眼皮看了青衫男子一眼:“云林子,若你现在杀我,太极殿上的那位能让永宁寺正殿的金佛给你腾地方,谢你为这世道除了最大的祸患。”
“可别,我还想长命百岁呢,别说取你性命,就是一根手指头我都懒得碰。”云林子一笑,又灌了口酒,酒液顺着嘴角滴落,晶莹剔透地挂在颌线,上扬的眼角勾出春日暖烟,红唇皓齿。
身为男子,他实在生得一副好皮囊,不枉世人为他留下的那句“昔日嵇康倾玉,当世云林一子”。
沈焱辞收回意味深长的目光,拍了拍马脖子:“今日不杀我,你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云林子懒得理他这话:“北邙山我就不陪你去了,听说治殇里近日新开了坛好酒,名曰【梨花春】,那可是十年前的春酿,埋在了一株老桩梨树底下,说是只一杯,便能尝尽万顷梨花的滋味。噢,还有春饼,要多放……”
“不带。”
不等他说完,沈焱辞翻身上了马,鞭子一扬,便驰入绿杨烟柳的春阵。
云林子看着沈焱辞策马离去的背影,敛了一瞬的笑,又重新勾了唇,晃了晃酒壶,灌了几口。
皇三子沈焱辞入城的消息随春风一道散入洛阳,引来一时沸腾,无人知晓真假,更无从探听他此行的目的,却给了永安二十九年春一个热闹的开场。
去北邙山绕城便可,但沈焱辞还是穿城而过。
洛川融了南来的绿意,永宁寺百铎迎风,佛音普渡。
尽管惧于沈焱辞的声名,但城中人因去岁一冬的沉寂,和初春的不祥天象纷纷出门求神拜佛,百刹林立的洛阳城人声喧鼎,久盼而来的春日终于在沉闷的一冬过后,有了颜色。
洛阳名门富贾遍地,沈焱辞在城中打马而过,宝马华盖,实是一片繁华景。
出了城,人烟春色皆淡了下来,邙山顶覆薄雪,越是逼近,迎面的风也带着明显的锋利雪气,刮面而来。
邙山脚下几无人烟,仍然如十八年前一般荒凉。
“救命……”
马蹄声外,隐约听见有人呼救的声音。
沈焱辞收回意识,马背上目光扫视一圈,看见远处有个拼命奔逃的身影,身后不断追撵她的……
是狼!
“驾!”
他调转方向,策马上前,在一人一狼不远处停了下来,静静地看着那人狼口求生,没有一丝要救的意思。
“救命——”
离得近些,听得出来是个女子,身影瘦弱,跑得倒是快,竟没让那匹狼追上。
仔细再看,那匹狼反倒是更像有些体力不支的样子。
许是害怕,衣衫破烂的女子跌了一跤,那匹狼扑上去露出獠牙,直欲咬其脖颈,却被那女子用手臂死死抗住。
沈焱辞是见过狼吃人的,这么硬碰硬下去,人毕竟不是狼的对手,她迟早也是狼的腹中食,与其被一口一口撕咬,还不如给她个痛快。
沈焱辞取下马背上的弓箭,瞄准那女子——
箭矢直刺出去,远不及他当年一箭射穿鹰眼的手法,竟插入她身旁一臂远的湿土里。
狼涎已垂三尺,这是一场果腹之争,在北邙山,人或是狼,并没有什么分别。
她看到了那根箭矢,拼死抵住狼口,又舍出一只手去拔,她躺在地上不好用力,始终没将箭镞从湿地里拔出,另一只手臂的力气也泄掉几分,狼钻了空子越发狠地逼近她的脖颈。
牙尖几乎要碰上她的命门,她吓得发抖。
再也没有人保护她了,她一个人躲在蜗牛庐里靠着剩下的吃食,挨过了刺骨的风雪,和胆战心惊的夜晚,春寒熬过去了,可是哥哥却始终都没有回来。
她还要去找哥哥,她不能死。
犬牙在碰到皮肤那一刻她猛然发力将箭镞拔出,狼口与脖颈险险擦过,啃上她的肩头时,她手持箭矢狠狠刺入狼的脖颈。
热血四溅。
被命中脖颈的狼陡然哀嚎,撕破了她的衣衫。
而她那只手,不仅没有半分松缓,反而拼死咬牙用力,更深地刺入。
她必须一击致命,直到确认自己永无后患。
好一副狼口逃生。
沈焱辞手里一松,才意识到,不知何时,他已重新抽出一支箭矢搭在弓上。
他夹了夹马肚子,缓缓上前。
延口残喘的狼被她掀在地上,她还没有从方才险些丧命的失魂中回过神来,身上脸上,还沾着狼血。
沈焱辞靠近后才发现,她本就破烂的衣衫被撕下大片,从肩头至腰侧尽数裸露,难以蔽体。
“既是女子,为何着男装?”
听见人声,她才从惊魂未定中抓回一丝神智,然而起身时,破烂的衣衫意外滑落,沾染血色的胸廓腰线皆入他眼。
只是胸前被一层磨得看不出颜色的布条紧紧裹着,试图不让人看出她是个女子。
衣不蔽体,失了颜面与尊重,她慌忙捂住,不敢抬头:“哥哥说,这样……会护我周全。”
褴褛的衣衫遮得住身前,却遮不住后背,方才经历一场狼口脱险,本就吓得魂飞魄散,又在一个陌生男子面前遮不住自己的身体,她羞耻慌张得要掉下泪来。
但还是捂住自己的衣服,闭着眼睛拼命跟他磕头:“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沈焱辞像是没有看见她的难堪:“不必,本也没打算救你。”
说完,牵马掉头,却听见她在身后叫他:“公子!”
扬起的马蹄被缰绳一拽,几乎原地落下,踱起步来。
“敢问公子,可否……带我进洛阳城?”
他回头看地上的人,对上她一双含泪的眼,马蹄有些不安分,他不由地皱了眉:“进洛阳城?”
“是。”
“为何?”
“我……城外没有吃的,我跟哥哥也走散了,我…我找不到吃的,我怕自己饿死了再也找不到哥哥。”
“身上可有银两?”
“没有……”
他唇角一勾,眼中却无半分笑意:“身无分文,衣不蔽体,你靠什么在洛阳城活下来?”
“我…我可以乞讨……”
好似听见天大的笑话,沈焱辞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洛阳城里没有这样的好心。”
“那我也要去找哥哥!”
“你怎么知道你哥哥去了哪里?”
“前些日子我生了病,没有吃的,哥哥说他要进城寻些能填饱肚子的吃食给我。哥哥不会丢下我的,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我要去找他,我要救他!”
他收紧缰绳,制住身下不安分的马:“流民就算进得去洛阳城,也未必活得过三日。”
哥哥会死吗?
来不及细想,她看着马背上的人,眼泪已汹涌落下。
与狼拼死争斗时眼中的狠意尚未退净,听到哥哥可能会死,眼中却只剩惊痛,茫然地向他透出委屈求助的意味来。
“哭?”
马背上的人看着她,仿佛难以置信。
他这一问暗藏凌厉,褚昀被吓住了眼泪。
沈焱辞仰面笑了一声,又忍不住回头看她那一双哭红的眼,敛了所有的笑,只剩下令她胆寒的冰冷:“洛阳城也是斗兽场,没有利爪獠牙,只知道哭,你不如就留在北邙山喂狼,还能死得痛快些。”
说完,他重新策马,直奔山北而去。